番外:琅鳧(下)
晨起山間濕冷,越往深處走山霧便越濃重,慕容氏不由打了個寒戰,加快了步子。懷源這個地方靠近南滄越最深密的荒山,山野裏多得是毒蟲猛獸。所幸慕容氏雖然生在富貴人家受盡長輩寵溺,但好歹也是熟稔刀兵,善用毒物的人,故而獨自穿行在山嶺野路上亦是不懼。
這山路被人做過手腳,若非熟人,沒有主人指點絕計找不到出口,隻能在入口附近兜圈子。除此之外,一些隱蔽的地方還設了些心思,稍不注意便會落入圈套,既可做為保護,也可捕些野味以作生機。
縱使去到故人家中的路慕容氏已經記熟,但還是攬著衣裙陪著心,生怕碰到不該碰的東西。
日過正午,慕容氏提著一隻孢子一隻野雞快步趕回來,燒水拔毛去五髒,好一番處理之後才搖著頭將院子裏亂七八糟的柴火碼好,忙完這些又是日落西山的時刻,又得趕忙燃起炊煙。人不怕忙著做事,隻怕忙來忙去永遠在做那麽幾件事,幾年下來,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將慕容氏的耐性消磨殆盡。
待宮商羽扛著鋤頭滿身酒氣地回來,慕容氏又借故找茬,好跟宮商羽大吵一架,將心裏的火氣都撒出來。這樣做並不會對宮商羽不公平,因為她知道,其實宮商羽的心裏也有一樣的情緒,她早就看出來。所以與其讓他出去借酒消愁,不如兩人這樣吵吵,把火氣都撒出來痛快。他們是一類人,相知甚深。
可是今日似乎不比往日,慕容氏沒有盼來宮商羽痛快的回敬。
宮商羽隻是垂眼斂,淡漠而無神地步入臥房去。慕容氏慌了,她學過琴棋書畫,學過暗器兵法,學過洗衣做飯,卻從未學過如何討好一個沉默的男人。
她隻好坐在飯桌前,艱難苦澀地咽下幾口飯菜,心裏因為自責而隱隱地抽痛。黃昏,新月升,屋子裏格外冷清,慕容氏突然意識到今晚似乎少了些什麽。
辰兒!
慕容氏四下找尋了一陣子,未果,準備叫起宮商羽分頭尋去。可她才掀開草簾子便看見宮商羽疲憊熟睡的樣子,心有不忍,便沒喚他,帶了火把留了字便出門。
“你的是真?”
慕容氏的雷霆大喝將羊角辮兒驚得不輕。紮著羊角辮兒的姑娘在燈下,身影更顯的得單薄嬌,水汪汪的眼睛看得慕容氏不由慚愧。
羊角辮兒的母親覺得,到底慕容氏還是個大人,這樣厲聲質問一個女兒實在不妥,何況還是當著她父母的麵,不過同情慕容氏丟了侄子也不怪她,憐愛地拉過羊角辮兒,撫了撫她的背。
“好孩子,別怕,你宮姨姨這是著急了,不是怪你,來,告訴娘親,辰兒哥哥為何要到山上去?”
羊角辮兒抽達了幾聲,喏喏地道:“二哥誆了辰兒哥哥去林子裏掏鳥蛋,我怕山上有拍花子的,就回來了。”“娘親,辰兒哥哥會不會別拍花子的拍走了?”
羊角辮兒她娘的安慰道:“怎麽會呢?老虎山上連人都沒有,常年都是霧,你辰兒哥哥最多就是掉進獵人陷阱裏,明被獵人叔叔撿回來就是啦!”
羊角辮兒這才鬆了口氣,打了個哈欠,“那就好啦,他還宮姨姨今日不開心,他捉了鳥蛋要給宮姨姨煮湯喝,也給我帶兩個,娘親你跟打獵的李叔叔,別把陷阱設得太高,蛋砸了就不好了。”
慕容氏聽了這母女倆的話哭笑不得,也怪自己早上太嚴厲了些,一邊告了辭,一邊舉著火把往老虎山尋去。
老虎山,多年之前有個名字,叫琅鳧山。
雨後山間雲霧繚繞,翠山隱隱,俄爾日光下透雲層,金光浮動,賭是一片翠玉鎏金的好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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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這世上能多幾個像羊角辮兒那樣可愛的姑娘,辰兒也不會一聽見隔壁村孫二要帶她去林子裏掏鳥蛋,就扔下滿院的柴火跟著往樹上爬。如果這世上能少幾個嬸嬸這樣提著滿籃子的吃食偏往雲山霧罩的密林裏去的良家婦女,辰兒也不會一時好奇從樹上溜下來巴巴地跟上去。
當然,如果她能順便再走慢些,辰兒也不至於因為迷路而隻好騎在樹上聽子規夜啼,看星河浩瀚。
很快破曉,辰兒迷迷糊糊睜開眼,依稀記得昨夜做了個可怕的夢。夢裏有個白衣如雪的女子高坐在樹梢上。
那女子的容色生得俊俏,五官精致如琢如磨,可是眼斂低垂,目光淒淒如視遠方又如視空氣,更兼臉色蒼白如喪,微風吹拂她長發與白衣隨風而舞,形如孤魂野鬼。
辰兒站在她的樹下,那女子微微側頭看了他一眼,頓時旋地轉人事不省,如今想起身上刺溜溜地冒冷汗。
抬眼看,他卻是身處一室之內。屋子看起來簡樸幹淨,卻也冷清,許是因為山中潮濕,土牆角邊綠綠的生了些蒼台,屋舍邊樹木深秀,即使外麵日光灼灼,落進窗的也隻剩幾縷柔光。桌椅陳設一應簡單,但棱角圓滑細致,可見造物者匠心。
門前忽然傳來響動,辰兒汲上鞋子往外走去,開門卻是綠野盈眶,唯有角上一個皺巴巴的老頭子,兩手握斧,慢騰騰往樹幹上蹭。
“您在……砍柴?”
“我在磨刀。”老人道。
“晚輩昨晚在山野裏迷了路,是您救了我?”
老人這才回過頭來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是你自己暈倒在我門前。”
辰兒又想起那個美麗又可怕的夢,原來夢不是夢。
“你家大人呢?你為何要來山裏?”
“我娘親住在重山之中,我爹爹久居江湖之外,我叔叔嬸嬸倒是近在咫尺,可我卻找不到他們。昨日嬸嬸提著籃子獨自來到山中,我正好也在林子裏玩耍,一時好奇便跟了上來,誰知嬸嬸竟越走越快,我跟不上,這才迷了路。”
老者冷笑兩聲,“撒謊,那你為何不原路返回?
“色太晚,伸手尚且不見五指,何況來時路?”辰兒反問道。
“那這麽大的林子,你又是怎麽這麽巧,竄到我老頭子的屋前呢?你分明是故意在往深處鑽!山霧夜散,百獸歸穴,你又是正好乘著夜色而來”,老人瞥了他一眼,眼底譏諷的意味再明顯不過,“吧!誰教你的?”
“沒有人教我,路在腳下誰不會走?”
“可不是所有人都會走夜路。”
辰兒默然了良久,才緩緩地道:“會觀星辰雲圖就會走夜路。”
老人聞言放下了斧子,頗為驚異地看著眼前乳臭未幹的子,眼睛裏閃爍著激動的光,想了想昨日光景,又仔細看了看那孩子的樣貌,眉宇間的英武有神,真是像極了觀左,便隻問道:“你的生辰是何時?”
“滄越七十年十月初六。”
“七十年……”老人念道,“你是辰兒,還是圖兒?”
“我是辰兒,藍叔爺。”
“是辰兒,那就是蘇沫的孩子了”,老人撚了撚須,“如今桑丘的消息倒是愈漸靈通了,連我這荒山野嶺的老骨頭都叫你娘給挖了出來。老夫可是好不容才找了個山清水秀的養老之地啊!”老人笑道,“你不在桑丘做你的公子,來我這荒山野嶺幹什麽?”
辰兒一臉鄭重地道:“母親辰兒年少無知,猶如頑石一塊,恐將來難當大任,特地將我送到懷源來多曆練。”
“曆練?這荒山野嶺地喂狼還差不多,你才多大?”
“當年藍叔爺家裏那兩個姨母不也是未滿八歲便步出閨閣,試劍江湖嗎?何況辰兒是男孩子,母親也多次教導辰兒‘自古雄才多磨難,從來紈絝少偉寞,就是再難再險,辰兒也不敢辜負母親的囑停”
老人聽完笑了笑:“得好聽。”他背過身去長望北方,目光滄桑而深沉。懷源地處滄越最南的邊陲,而北麵,順著老人目光延伸的方向,有很多名聲響亮的大底盤,比如桑丘,比如他的家鄉紫陵,還比如銅川。這些名字穿連起來,是一輩輩人命運相係的曾經,也許某個朔風遒勁的日子,便被風雪掩埋了。
“其實是你娘還放不下那些往事,才刻意安排了你來的吧!戲倒是做得足,可惜演技太差!”
辰兒幹扯了扯嘴角,不再多,理理衣衫鄭重下拜,朗聲道:“晚輩桑丘無涯劍派第十八代嫡傳弟子觀星辰,奉掌門觀蘇氏之命,請師祖爺爺一解十年之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