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
幾過年之後,藍行羽仗妖劍“血魄”在紫陵立住腳跟,真的娶了銅川慕容家大姐為妻。他的義弟蘇乾借販鹽生意發家,也同二姐慕容舞雪喜結連理,一時傳為美談。
蘇藍兩家,本係通家之好,後又結為姻親,是以蘇沫時常隨母親到藍家作客。
藍家有兩個表姐。
大姐姐藍雅,是個啞巴,至少她七歲時是還不會話。
二表姐藍諾,怎麽呢?藍姨父窮盡一生行俠仗義,除暴安良,唯獨收拾不了他們家這個魔女。
院子裏都是張燈結彩,各屋連各院,擺了幾十張席麵,熱鬧非常。藍伯母雖是壽星,卻也早早站在院裏接待候客。人人都,那日滿園紅楓秋菊,不及藍夫人風采十分之一。
蘇沫也是從她姨母身上學到了“美人”這個詞。
那年她剛滿六歲,隨母親坐在姨娘屋裏。席上,蘇沫背了好幾首祝壽詩,自然要博得滿堂彩。
“我家沫兒真是聰敏伶俐。”
藍姨母著還將她抱在懷裏,親昵地像自己女兒般,其餘不認得的姑姑嬸嬸們,也都交口誇讚。
忽然有人煞風景地了一句:“要是大表妹也這般伶俐就好了。”
眾人噤聲,場麵一時有些難看。話人站在門口,是個金裝玉裹的公子。慕容三公子八歲,生得粉頭粉麵,左眼角掛著顆淚痣。若不是穿著男裝,隻怕要被姐。觀其口鼻,竟與藍姨母長得有幾分相似。
他口中那個“大表妹”藍雅正在席間,一雙眼睛目訥地看著桌上芙蓉餅。叫誰看了她的模樣都又要一聲:可惜。可惜了,那般容貌,像極了其母,卻是個呆子、啞巴。
“恒兒怎麽不在前庭玩?”
問話的是慕容家續弦二夫人程氏。程氏溫婉嫻靜,自然降不住他。
慕容恒果然橫道:“我想去哪兒玩,自不與程夫人相幹。”完,慕容恒邁進席麵,直衝蘇沫前來,拽著蘇沫的袖子便道:“姑母,恒兒想和蘇妹妹去玩兒。”
蘇沫的衣服被他拽皺了,笑聲呢喃道:“不要……”
誰料這時窗外飛來一包泥丸,直砸在慕容恒胸口。慕容恒一身華麗麗的衣服,頓時染了大片汙泥。
泥點濺得到了蘇沫臉上,沒等她抬眼看,窗外便有個稚嫩的聲音歡快地喊道:“慕容三兒,大笨豬!”
眾人探頭看去。
花園裏,一個穿著粉襖的嬌俏女孩正騎在粗壯的楓樹枝上。她梳著兩個鬟髻,一手拿著棗子往嘴裏喂,一手裏托著手絹包好的泥團。樹幹上還堆了好些。
蘇沫看得呆了,那女孩與座下的藍姐姐長得一模一樣,隻是一顰一笑,神氣活現地太多。
“諾兒,不許胡鬧!”
藍伯母見狀,忙出聲喝止。
那女孩聞言隻把嘴角一勾,手中的泥團徑直蘇沫砸來。所幸藍伯母拿袖子擋了,蘇沫才沒遭殃。可她既然替蘇沫擋了,自然也無暇顧忌慕容恒。在下人緊急關窗之前,慕容恒已經連中三招,身上一片狼藉。
窗外響清泠的笑聲不絕於耳。慕容恒氣得衝出房門,聲稱要與那“魔女”“決一雌雄”。
程氏忙追出去時,藍伯母也放下蘇沫叫人去尋,一邊又對眾人致歉。主屋裏坐的都是近親,自然不放在心上。反正哪次藍家宴席上要沒二姐鬧鬧,也就不熱鬧了。
“嚇著沫兒了沒有?”
“沒有,二姐姐跟沫兒玩兒呢!伯母可別生她的氣。”
蘇沫軟軟的回應,將藍伯母欣慰地老淚縱橫。她又安慰了蘇沫幾句,便叫藍雅帶她去換洗。那木頭似的藍大姐姐這才活動起來。
姐們的閨房在後院,還要繞幾個院子。藍雅雖不言語,蘇沫卻忍不住與她搭話,一路便也不算寂寞。許是覺得聒噪,藍雅忽然回頭看了她一眼,蘇沫便閉了嘴。
兩人便又走著。
繞過花園假山時,蘇沫忽然不動了。藍雅回頭,順著她的目光,隻見假山後麵落了一件粉襖。粉襖上滿是泥點,不消猜也知是誰的。
“我剛才好像看見程嬸嬸了。”
兩個姑娘一前一後跑到假山後麵,沒見到程氏,倒見慕容三公子正揪著藍諾的衣襟,抬起巴掌要打。
“三公子!”
蘇沫大喊。
慕容恒聞聲別過頭來看,不留神就被藍諾掙脫,臉還被撓了一爪。魔女占了便宜就跑,眨眼就不見蹤影。慕容恒氣急敗壞,便要來尋藍雅的晦氣。
藍雅這時候倒機靈,拽著蘇沫就跑,一路逃回閨房,這才躲過一劫。
兩個姑娘再回到席上時,蘇沫拿著筷子撥弄碗裏的吃食,眼睛時不時地瞟向對麵依舊木訥的藍雅。
藍雅細長的五指撚著竹簽,挑起蟹肉來雖比旁人慢,卻也比旁人挑地幹淨成塊。
因有方才一同“奔逃”的交情在,藍雅便將挑好的一殼子蟹肉遞到蘇沫手邊。
日光正好,眾人都在院裏話賞梅。程氏與藍府家丁們尋著兩個孩子回來。
慕容三公子進門便嚎啕大哭,白玉似的臉兒上赫然幾條紅指印,自是“魔女”的傑作。
程氏忙哄著:“恒兒,剛才在後院咱們不是好了,二妹妹已經認錯了,咱們不哭了嗎?。”
“誰跟你好了,她哪裏認錯了?哪裏認錯了?”
藍諾臉色淡定,一蹦一跳地坐到姐姐身邊,局外人般吃喝如常。
本來慕容恒臉上掛了彩,不便再出來,程夫人竟還把他帶回大庭廣眾之下,便是非要討個法了。
她一個續弦夫人,既帶了孩子出來,磕了傷了總是要個明白,以免叫別人誤會她苛待繼子。故而此舉盡管不妥,旁人也不會怪她。要怪,也隻會怪藍家教女無方。
“自己不會教,隻會欺負別人孩子。”藍諾嘴裏碎碎念叨,落到蘇沫耳中,隻化作溫柔一笑。
“二姐姐,你方才沒事吧?”
藍諾難得受人關懷,便笑彎了眼回道:“無妨,謝你那一嗓子。”
院子裏,程夫人還在聲聲勸慰:“恒哥兒,你是男子漢,隻是破零兒皮肉,不要緊的,別跟妹妹計較。”
“你又不是我親娘,你當然不疼我了!”當著滿屋子人,慕容恒一句絕殺,急得程氏滿臉通紅,左右為難。
這下,便是把藍夫人往戲台上推了。
“諾兒,你怎能如此頑劣,快跟哥哥道歉!”藍夫人氣得拍桌。
藍諾昂著頭,死不認錯:“他剛才還罵我姐呢?他怎麽不道歉?”
慕容恒聞言哭得更厲害。越鬧,動靜越大,以至於滿院的人,都在看熱鬧。
饒是名門望族出身,誰也不是生來就是個好教養。尤其紫陵藍家才發跡幾年,藍行羽原本又是草莽出身。
慕容大姐在外邊馳騁經略,手段勝過許多男兒,可相夫教子這事兒,還真不是哪個女子生來就會做。
慕容公子每每來藍家都這般借故撒潑,不正也明了銅川慕容府對這個女婿態度。
當年藍行羽求娶大姐時,老家主可是點了頭的。幺女換妖劍麽,交易罷了。
後院眾人心裏想的,嘴上的,隨著孩子哭聲一徑湧入藍夫人腦海裏,嗡嗡喳喳,吵得人頭疼欲裂。
她真是恨,真是恨。
“嘩嚓――”
一聲清脆的碗盞碎地聲,將所有饒目光引到藍雅身上。
女孩泥塑般轉過頭,死盯看著慕容恒的臉,眼裏似乎跳躍著火星。她語氣聲冷,毫無溫度,出口流暢,氣勢不凡。
“給你三息,滾!”
藍家大姐話了!她怎麽會話?
不止慕容恒被嚇得臉發白,院裏院外一時間都驚得鴉雀無聲。
很好,你沒機會了。
藍雅牽起妹妹,走進院裏,將藍雅兩隻袖子挽起來。藍諾白嫩的手臂上紅了一片,幾個巴掌印若隱若現,有兩根指頭印粗細不似慕容恒的手,倒像一個大饒。
“程舅母,不妨解釋一下,這是怎麽回事?”藍雅轉頭看向程氏。
這下程氏卻是倒吸了一口涼氣,目光裏再也沒有了素日的溫婉怯弱。
方才在後院,她便是這樣與慕容恒“好的”。程氏隻以為袒護自己孩子,為討三公子歡心,不惜拿藍諾當靶子。藍諾也是死倔,這時候充硬骨頭,挨了別人打竟不對家裏人。若非藍雅方才見她端茶時手不穩,也不會發現那白癡身上的傷。
“大姐何時學會了話,怎麽姐姐也不跟咱們一聲?”
藍夫人此時也在震驚之中,難免被轉移話題。畢竟這事兒實在出人意料。隻怕一會兒程氏還要反咬是她教唆女兒亂咬人。
“這事兒以後再,先眼前這事兒,慕容三兒欺負我妹,程夫人縱子行惡!這裏到底是慕容家,還是我藍家!”
藍雅話不疾不徐,語氣冷冷淡淡,可一字一句都在誅心,尤其後半句,的更是藍夫饒心聲。
慕容府是她的娘家。夫家起勢之前得過娘家些許好處,是以他們家發跡之後,娘家人時常來家裏作威作福。
起初藍夫人還能忍,可時間長了,那些人便越發變本加厲。這世上最可鄙莫過於有些人,一邊看不起你,還一邊對你予取予奪。
“大姐話真是厲害。瞞了這些年,沒想到夫人教得這麽好。”
“哈,我家雅兒並非口拙。弟媳你最會慣孩子,也該知道,孩子任性起來,不搭理人也有的,難免叫人誤會了去。咱們當大人,該耐心教導才是。”
藍夫人不愧是見過大風濫人物,不多時便理清了思緒,講話頭往藍諾的傷上引。
“恒兒,方才你娘為何要打二表妹?”
“她不是我娘!”
“孩子打鬧而已,也值得姐姐較真。弟媳先帶恒兒回去收拾收拾,晚些時候同姐姐上壽。”程氏心虛,拽起慕容恒就要走。可那孩子卻不依,甩手就掙開。
“誰跟你回去!”
“二舅母若是方才就想起先帶三哥哥回去收拾,等宴後再來問責追究,或許巴掌印就消了,也就沒這事兒了。”
藍雅又開口往程氏心窩裏插刀子,整個後院都能聞見血腥味。
大姐不話則已,開口就要人好看,日後得叫自家孩子遠離她。
“大姐別血口噴人。恒兒的臉被畫成這樣,我回去如何向公爹交代。我還沒問你家的錯,你反倒來怪我!”“是,該怪我,沒替你家妹妹遮掩惡行;都怪我,才叫二姐的頑劣不成話眾人皆知!全怪我好了!誰叫我那夫君命苦,早早地去了,留下我們孤兒寡母,誰都能欺負。”
這番話得淒淒慘慘,聲淚俱下。藍夫人暗自在心底鼓掌為她。
好口才,不愧是混後宅裏的。
“哇哈哈――”
正在藍夫人思考怎麽應對時,屋裏又一個孩哭聲傳來。眾人看去,竟是方才還乖乖坐著吃蟹的沫兒。
蘇夫人聽見哭聲忙進屋裏哄。
“好好的,你又哭什麽?”
“娘親,我怕。”
蘇沫眼角湧著淚,嬌弱低訴道:“三公子要打我。他剛才要打我。程姨娘站在假山邊,看見了也不管。”
“程夫人,這是怎麽回事?我家沫兒可是從來不謊!”
蘇夫人斬釘截鐵。
……
那日宴後,銅川慕容府與紫陵藍家便徹底分了家。藍大俠依舊在外行俠仗義。藍夫人接過家業,用心進營。藍夫人日子過得紅火,偶爾也將妹妹蘇慕容氏接來家中暫住。藍雅與蘇沫投緣,每回蘇沫來家,她總是第一個出來迎接。
而那幾年,桑丘則因玉聲揚掌門留下的遺命,招致許多門人不服,引起內亂。玉家人深受排擠。家主玉明被出走,在西滄越尋了座山頭自立門戶,便是後來“玉明巔”敬蟾殿的前身。
洛顧禪接下掌門之位後,費了好些功夫,才將“門溶子不預江湖事”的規矩徹底定立下來。其妻洛玉氏死於內亂,母子俱損。洛顧禪終其一生再未續弦,無出無後。
若事情到此也算人間圓滿,奈何又過了幾年,事情又生了變數。
玉明撿了個女婿,名孫澈。孫澈其人相貌威儀,豐神俊彩,深得玉氏女喜愛。然而此人狼子野心,與玉明做了三年女婿之後,竟反手取了老丈饒人頭和家業,改旗易幟,公然做起刺客生意。
三年之後,玉明巔山門前竟立起一塊“昭金碑”,一塊“明價榜”,分別羅列各派高手的名諱與門中刺客的花名――分明品級,明碼標價,絕密交易,下單無悔。
此舉放若在盛世,自然引得人人聲討,但在桑丘式微後,滄越腹地的六大家族明爭暗鬥,紛爭不休。既要維護明麵上的道義,又要奪取實際的土地。這時候,一個像玉明巔這樣不要地,隻要錢,會辦事,又肯背黑鍋的存在就十分有市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