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波

  “少主已有婚配,萬請自重。”藍雅這話回得決絕。


  孫臨泉聞言急了,忙解釋道:“我那時候是騙你的。我何曾有過婚配?即便九九,也隻是用來掩人耳目的借口罷了。”


  “可你怎麽不問,若我是有夫之婦呢?”


  孫臨泉聞言大睜著眼睛,像被人喂了一隻活蚊子般詫異。


  他看看,看看地,又看看藍雅,兩手無措地筆畫,難得顯出一股傻氣,最後竟惡狠狠地問:“那人是誰?”仿佛隻要藍雅出一個名字,他就立即安排人手把那人碎屍萬段。


  藍雅這時候也有些後悔。


  她隻是暫時沒法接受孫臨泉的喜歡。“有夫之婦”這話,原是她編造的,可也不是空穴來風。


  先前在無妄林中,的確有個人整日喊她媳婦兒。


  “那人是個大傻子,你還跟一個傻子爭嗎?”


  藍雅的話意味不明,仿佛在對孫臨泉賣乖,又仿佛在對那遠在邊的人寄意思念。可無論是哪一種,總透著些不坦蕩的意味。


  屋裏靜默了許久。


  兩人各自無話。


  孫臨泉便抱了枕頭被子躺在外間短榻上。


  矮榻挨著窗子,窗外無數行人車馬來往不覺,看花燈的看花燈,耍把戲的耍把戲,場麵喧嚷熱鬧。有些娘子夫人結伴同遊,相互攙扶著擠進人前看熱鬧;街頭搭了不少買點心的攤位,亦年輕的夫妻自坐在一隅吃酒話。


  孫臨泉的目光在那些人身上流連許久,再看裏間藍雅已經把燈滅了,心裏越發煩悶,所幸不睡,起身悄悄出門去。


  聽見房門輕掩的聲響,藍雅也心亂如麻,事到如今,竟是她先膽怯了。屋裏隻留她一人如何也待不下去,索性翻上屋頂,從攬月樓一路跑回遷安坊。


  夜風呼呼吹過身側,西市燈火被她遙遙地扔在身後。


  遷安坊一帶遠離鬧市,總算能尋到在今夜尋到一方僻靜之處。夜深,其餘人似乎都睡了,院裏黑燈瞎火,隻有屋簷下點著一盞燈。


  韓娘坐在門廊邊,自己喝著酒,恰好同她打了個照麵。


  誰也沒先開口,誰也不知道該些什麽。風吹過身邊有些冷,韓娘衣衫單薄,坐在風口裏似乎在等什麽人。


  “不同姐姐喝一杯嗎?”她撐起一個溫情的笑,笑容裏透露著些許醉意,朝藍雅招了招手,“就算不拿我當姐姐,好歹咱也把帳清了不是?你就不問問我何時與少主串通一氣,哄騙你的實情?”


  藍雅聞言,慢慢地走到韓娘身邊坐下。她身旁早備好了兩罐酒,藍雅要取來喝時卻被她打開手。


  “冷酒傷身,你喝不得。”


  “你能喝,為什麽我不能喝?”


  “這是給難過的人準備的”,韓娘朝她搖了搖手指頭,“你,並不難過。”


  “或許是你看不出來,不代表我沒有難過的事情。”


  藍雅反駁,再要去抓那壇子酒時,韓娘卻伸手將罐子直接摔碎在廚房那一騾柴火上麵。火勢立刻熊熊而起,不多時便將整個院子照得透亮。


  院裏安靜如初,藍雅和韓娘像兩座雕塑一般坐在廊下冷冷地看著,火舌把廚房半壁燒得漆黑。


  “李辰山他們都走了?”


  “走了。”


  韓娘打了個酒嗝,拍拍藍雅的肩膀,問:“老慕容被困死在自己家裏,銅川的戲已經散場了,他們還留在這裏做什麽?”


  “什麽戲?你沒清楚。”


  藍雅轉過頭來看著她,那韓娘隻是僵硬地笑了笑。


  從前她再瘋臉上也沒有這樣的表情――淡漠,冷酷。藍雅幾乎可以確信,從前那個對她視若至親的韓娘,大概已經混著灶台下的幹柴燒盡了。


  韓娘搖搖晃晃地站直身體指著藍雅:“這場戲,還不都是為你安排的?為什麽慕容府出了那麽事,你一點兒也不難過?”


  “這很重要嗎?”


  韓娘聞言仰大笑一陣。


  藍雅淡漠地看著這個半瘋半癲的女人,一時想起她在韓家鋪子裏的教導,一時又想起那日慕容府裏的她紅著眼,萬般落寞的指控。


  她忽然很好奇,玉明巔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地方?仿佛那裏出來的每個人都帶著麵具,每個人都是瘋子。


  韓娘笑過一陣反複恢複了正常,望著藍雅的神情裏又滿是愛憐。她:“不要相信孫臨泉,他接近你是別迎…”


  “嗖――”


  這時候,一隻羽箭破空而過,徑直穿透了韓娘的身體。


  灶屋燃起的柴火已經燒垮了廚房,倒塌的土坯屋頂將火勢蓋在了蔓延之前,但濃烈的黑煙還是驚動了城防。宮商羽攥著弓的手還沒放下。


  韓娘吐了一口血,身姿驟然倒下,可她似乎終於解脫般,含笑而去。臨終前目光望著藍雅慈和安詳。


  這般詭異的目光看得藍雅頭皮發麻,木木地站在原地。


  整個四合院已經被人徹底包圍了,三麵屋舍都圍滿了玄衣客。牆頭屋頂,無數羽箭對準了她,真有四麵楚歌的險況。


  宮商羽今次怎麽來得這麽快,藍雅已經無力去追究了。


  戲散場了。人都走了。隻剩下她一個人立在院裏,孤獨無依。於是她揮揮手,索性連院裏的燈也給滅了……


  笠日清晨,銅川東城門水岸白露為霜。


  深深蘆葦叢沒過人頭,中有一條人跡罕至的路延伸至水岸邊。


  藍雅沿著人走過的蹤跡,慢慢行到水岸邊。


  此處碼頭荒蕪已久,烏篷船被鎖鏈拴在短橋棧柱上,偶爾秋水潮起,波浪推來,船也跟著輕輕搖晃。


  橋板上立著的人不知何時換了身灰白衣裳,與大霧橫江的傾川十分相配,隻是身上還有些宿醉未醒的酒氣,被晨風吹著時有時無。


  她想起了昨晚韓娘在院子裏的話――酒,隻有難過的人才喝,而她,不難過。


  “我跟你走。”


  藍雅淡淡地開口。


  她不是不難過,隻是傷心的事情太多,不知道從哪一件先開始。想著想著也就忘了開心原本是什麽滋味了。


  整個銅川沒有一件事背後沒有暗藏玄機。沒有一個人行事背後不帶點兒隱情。


  開結解套這些事情,最叫人累。仔細清算下來,反倒是眼前這個人最簡單。


  算計便是算計,喜歡便是喜歡。


  孫臨泉聞言有些意外,昨晚他回到攬月樓時見藍雅已經不在,便以為她是無意了。


  “真的?”


  他語氣裏帶著毫不掩飾的欣喜,可一轉身,便見藍雅臉上賤了幾點血跡。


  她黃櫨的衣裙上沾滿血汙,頭發散亂地披在肩上,有些長有些短,應是與人打鬥時被削去了幾縷,而兩隻手卻是幹淨的。


  藍雅點點頭,點著點著,兩滴淚便順著臉頰落下來。


  她不是個情感豐富的人,素日不常哭,也從不為自己哭。


  孫臨泉似乎懂得她此時的悲痛,便回身上船,朝她伸出手。


  “別難過了,日後還有我護你。”


  繩索解開,舟子遙遙遠去。


  江水闊,萬裏煙波。


  回頭看時,銅川漸漸沒入晨霧之中,可就在水岸也快消失不在時,藍雅卻看見那蘆葦叢中貌似鑽出來一個蠻熊一般的人影。


  “大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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