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

  風聲在人耳邊刮過。


  幕下,無數人家被窗外燈火擾醒。地上漸漸點起的燭火與上的燈光混在一起,遠遠望去,早已分不清上人間。


  上一場如此盛大的孔明燈會,還是在三慕容府的非雪姐及笈那年,滄越各府公子為求娶大姐,在銅川滿城放華燈。燭火從早燃到晚,熏得銅川城煙霧繚繞,如蓬萊仙境,可沒有一隻燈籠能飛進慕容府華坤門。


  老門主深愛長女,中秋當日帶著女兒出城遠遊,回來時,家門口燈籠紙堆成了山。慕容非雪見弄得滿地汙穢,不由深深皺眉。


  自那以後十餘年,孔明燈幾乎成了慕容府的禁物。


  十餘年後,銅川東市,香家旖旎閣窗前坐著一個女子。


  從她幼年時聽家裏人提起“燈紙堆山”那日後,每年中秋她都會盛裝坐在閣中,期待這世間能有人為她點一場孔明燈。


  家人:你得先賺錢,養活自己。


  家人又:你得學著打扮,才會有人喜歡。


  家人還:別想了,還是找個門當戶對的男人嫁了,早些生娃添丁,日後享兒孫福。


  香綺陌提著酒壇仰望長,自言自語道:“恒郎,遇見你之後我才明白,那些話得都有意義。”


  再過片刻便是子時。


  她心情有些緊張,腦海裏無數遍想起這些年發生的點滴。


  自八歲那年在大街上見到慕容恒第一眼起,此後她在旖旎閣中三更燈火,砥礪十年,將香家的鋪子從東市街開到西剩


  五年之前,她第一次為他散下滿城花雨,終於賺得那人回頭一眼。


  那人:“我家中不缺撒花錢。”


  香綺陌想來好笑。


  她當時回答:“恰好,我家也不缺。”


  縱然她知道,慕容三身為名門子弟,若與市井商戶女子結交,家中必然不許,可她還是無望地守著。此後五年花雨,從未停歇,其間辛苦,隻有待人者,冷暖自知。


  半年前,慕容恒帶著三千珠寶離城。她好好地哭了一場,用盡全部身家,買空了銅川的紅綢,從東市一路鋪陳紅毯送他到城門口。車轔轔,馬蕭蕭。三百青衣客腳下踩的都是她前半生的歡喜與憂愁。


  她想:到此為止了,還是找個門當戶對的男人嫁了,早些生娃添丁,日後享兒孫福。


  於是香家便請了媒人來喝茶。


  “東三坊的牛二郎,人高馬大,踏實勤勉……”


  “――他家種地死窮,連條船都買不起。”


  “南五街的董書生,為人淳孝,忠義知禮……”


  “――父母雙亡,孩子以後誰帶?”


  “北城門的許大夫,醫者仁心,謙遜和善……”


  “――老花眼人畜不分,要來何用?”


  “姑娘,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您到底要個什麽樣的?”


  香綺默然許久,眼淚在眼眶裏打了一轉又一轉,最後隨便點了鴛鴦簿上某戶家人,草草托付了此身。


  五月花開,男方來下聘。


  那日色晴朗一如慕容恒離城當日,可香家閣樓卻下鬧翻地淒風苦雨。慕容府的一位大丫鬟親自帶人來砸了訂婚場子打了媒人。那姑娘渾身傲氣,柔柔地身段裏裝著鬆竹般的心誌,聽是三公子身邊的臉的人兒。


  “姑娘家裏還買香嗎?”


  綠琛和氣地問。


  香綺陌不想招惹麻煩,便:“我家已經不種花了。”


  她便將一封慕容恒的親筆信送到她手上,連帶還有她賣出去的鋪子地契,央求道:“三公子,八月初一約莫能回來。他隻聞得慣姑娘家的花。不管您開價多少,他都願意從您家裏買。”


  香綺陌隻接過信看了許久,淚水哭花了妝。慕容恒在信中澄明了自己為兄長押送聘禮的實情,並此身由己,絕不為家族所操控。


  信後還附帶一張墨箋。


  那箋上無字,隻是被人用金筆勾勒出旖旎閣的模樣,中懸月,一點豆黃光亮從在西市燈火如晝中冉冉升起……


  再往後,便是慕容恒從九黎回來,送她了一籠鸚鵡,時時白鳥傳語,溫情意,引得整個銅川醋意熏。那般的風光快意,給個滄越共主都不換。


  “恒郎,你可決不能再叫我失望一回了。”


  香綺陌仰頭引盡杯中酒,不知死活地爬上屋頂。


  更漏滴落,子時。


  夜空,一輪明月耀心。


  白日慕容恒帶人出城,特地來找過她。讓她不要聲張,又玉明巔孫臨泉狡詐詭譎很是難抓,今晚怕不能陪她賞燈,實在抱歉。


  香綺陌點頭應下,心中卻七上八下。


  家人曾:男人要跑的時候,總有千般理由,條條冠冕堂皇。


  倘若慕容恒今晚失信,她就――她就――


  沒等她“就”完,遠遠地,慕容府的上空果然飄起些許光亮,約莫片刻鍾之後,整個銅川便沉浸在燈火璀璨之鄭


  那一刻,香綺陌醉倒在屋頂上,覺得此生足慰,即便立刻去死她也心甘情願。


  光源中心。


  隨著看燈的人家漸漸增多,慕容府對玉明巔這場中秋夜搏殺難度也在增大,尤其當青衣客發現在城中放燈的都是自家兄弟之後,簡直欲哭無淚。


  孫臨泉見眼前勝券在握,便將琴背在身後,又拱手對慕容遠一拜,“實不相瞞,這場燈雨是在下的禮物。若照銅川的中秋習俗,老門主既已收療籠,那在下便可以向貴府提親了。”


  慕容遠僵在原地。


  他這完全是耍流氓!

  “在下與貴府賢外孫女,藍刀姑娘情投意合,還請老家主恩準。”


  “你、妄、想!”


  慕容遠提起血魄,朝孫臨泉一陣猛劈亂砍。劍鋒勁力霸道,足有劈山斷海之勢。孫臨泉隻是背著古琴左右躲閃,萬不得已之時,指節攢成錠,在“血魄”刀刃側麵輕輕擊打,撥開劍勢。


  “老先生冷靜。您可以不顧銅川萬家死活與在下決一死戰。可別忘了,令賢孫尚且年輕,拚不起。”


  慕容遠枯手一頓,便再也揮不動劍了。他站定身姿,深喘了幾口氣,閉了會兒老眼,冷冷道:“你想打我外孫女的注意?哼!可惜,我家沒有外孫女。她死了!二十年前,死在玉明巔‘黑風白影’手下,同我那可憐的舞兒一樣。”


  這些話仿佛數九寒冰撲麵而來,孫臨泉一身輕鬆自在悉數褪去。他回憶起什麽來,笑容也僵在臉上,仿佛再多華燈無法暖化他此刻眼中的寒涼。


  “是嗎?”


  那寒涼隻停留了一瞬,話音未落,孫臨泉便朝著慕容遠身後大喊:“魚刀,聽見了嗎?老慕容你現在與慕容府無關!跟爺走呀!爺帶你涯海角!”


  元嬰湖畔的藍雅聽聞此聲後,隻想把自己的耳朵摘下來扔進傾河洗洗。


  皮貨。皮也不分個時候,這下老慕容豈能輕易饒得過他?

  可她似乎花了眼,孫臨泉與慕容遠邊打邊罵的聲響不絕於耳,而靜水岸邊,卻有一個玄色人影信步走上白石橋。


  那人頭頂皓月,身後映著滿燈火,腳下踩著粼粼波光,眼中泛著清水柔光,一雙狐狸眼空靈澄澈,如同朝露未曦。


  孫少主抬腳輕輕一躍,跨過斷橋,兩步蹦到藍雅身邊。


  “久等了。”他輕聲淺笑,“辰山一向賴皮,且莫同他較真。”


  藍雅怔了半晌,眼見他素手從腰間抽出玉骨,而後,自己後頸上便突然一陣生疼。痛覺衝入腦中,一時間地齊暗,意識彌留之際,靠背溫暖堅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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