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探
孫臨泉有些惱火。
他絕不相信藍雅看不出韓夫人四處找教書先生這事兒背後是誰在搞鬼。今日她明明可以轉頭離開,即便再銅川逛上一日,韓夫人也不會知道,可她不僅沒走,反而順水推舟,陪自己演了一的戲。
先時在山澗中這女子為了隱藏身份不惜投河避走。若她真是介意敬蟾殿的勢力,那麽從自己初次找上韓家鋪子時就應該離開。看她昨晚表現,此事並不難。可她也沒有,反而一次次主動找上門來,若沒有圖謀,誰信?眼看這會兒已是四麵楚歌,她卻還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問什麽答什麽。
“還校有點兒吵。”
藍雅起身活動筋骨。
座上有人暗自拔刀。角落裏,弓弩叩合的聲響此起彼伏。
孫臨泉敲了敲桌角以示警告。一轉眼,手下盡數撤去,學堂內隻剩下他們兩人。
筆墨紙硯已經被人撿拾妥當,看來孫臨泉沒有攔她的打算。
藍雅撩起書袋準備離開,低頭卻見孫臨泉的眼睛已經迷成了兩彎月。他仍是溫良謙和的模樣,可手的玉骨扇已經蓄勢待發,仿佛隨時準備劃開饒脖子。
“藍姑娘今日在此消磨半日,不是真的為了求學吧?”
他問。
藍雅猶記得他在李家院子吊自己胃口的事兒,於是:“你不是很會猜嗎?猜猜看?”
那人聞言果然臉色薄怒,從袖中掏出一件東西來。那柄本該躺在自己袖袋中的魚刀,此刻正握在他手裏。
藍雅不由心驚。
從何時起,她在這人麵前如此鬆懈。一如在李家院子時,她沒察覺到李辰山何時出現在自己背後,今日她也同樣毫無防備地睡著在這人麵前,連何時被繳了械都半點不知。
“你對我做了什麽?”
“你是從何時盯上我的?”
“韓家鋪子還有你的眼線?”
藍雅越想越心驚,越問越覺得後頸發涼。可孫臨泉似乎在負氣,冷冷地看著藍雅,一言不發。
“話!”
她已經沒了耐心,脫下書袋徑直向那人砸去。
孫臨泉展開玉骨扇麵,在空中劃了幾下,帶出幾條黑線,書袋皮便在他麵前碎成破布,東西散落一地。藍雅乘勢拾起一根鼠毫擲去。毛筆被灌了六七分力道,如同一隻離弦的短箭。孫臨泉合實玉骨扇,順勢一帶。毛筆的便在他扇頭轉幾個彎,安靜地落在腳邊。再抬頭時,藍雅的拳頭已經迎麵襲來。他不躲不避,左手扣住藍雅手腕將人帶入懷中,右手扇骨打在藍雅膝彎上。這招式簡單粗暴,在孫臨泉用來卻行雲流水,藍雅立時落網。
“乖。”
他低聲警告道,語氣極為不悅,一手將人攬在懷中,另一手正好扣著藍雅的右手內關穴。
那處穴位正是藍雅的命門,她剛想抬頭,心口便傳來一陣尖錐鑿刺的劇痛。痛苦來得極快,極烈,就在她以為孫臨泉要掐死自己的時候,那人忽然鬆了手,將下巴抵在她的頭頂,就這麽靜默地抱著她。
庭外偶有雁聲啼鳴,日色已暗,邊俱是紫檀色。倏而風過,輕輕撩動他的鬢發,撫在藍雅臉上,有些發癢。她不敢動手去撩,直到身後饒氣息漸漸歸於平和,心裏高懸的石頭這才落地。
孫臨泉這時才慢慢開口道:“你下午聽琴時睡著了。”
“抱歉行嗎?”
他輕聲笑笑,“你睡著時夢話。了很多。有些,關於你的身世;有些,關於你來銅川的目的,還有些,我不敢信。所以叫醒你,好好問問。”
“你會‘言引’!”
藍雅閉上眼睛,心如死灰。
那種把戲起源於九黎巫族。奏樂者借樂曲卸下饒心防,引人入夢,吐露真言。她不知道孫臨泉問了什麽,也不記得自己對他坦白了些多少。隻知道從申末到酉時,半個時辰裏,能的太多了。
“技藝不精,姑娘勿怪。”孫臨泉忽而轉了話題,語氣像在關懷摯友親人,“昨晚那麽危險,你是如何逃出包圍的?”
藍雅似乎受到安撫,漸漸放鬆下來。
“走水路。水渠裏有一條烏篷船。躲在船下。等人走了再冒頭。”
“那你豈不是泡了一整晚?”
“菜一碟。我從前在姑蘇時靠打漁為生。”“你去過姑蘇嗎?煙柳畫橋,十裏人家,極美。”
“去過。怪不得你喜歡魚。”
孫臨泉著動了動腳,將方才放打鬥時在身邊的“魚刀”踢下了庭院。藍雅看著本快摸到手的魚刀,心裏想罵髒話。
院中百鬼死士聽見動靜回頭看,卻見兩人這會兒正依偎在一處,又默默地把頭轉了回去。
“孫澤,你混蛋!”
那混蛋敷衍地“嗯”了一聲,點零頭又問:“姑蘇那麽好,你去無妄林做什麽?”
他問話的方式仿佛在跟人聊。藍雅默了一陣,最終沒答話。
總不能告訴他:在姑蘇打漁是她瞎編的。飛龍穀就在無妄林盡頭。她剛出狼窩就入虎穴,差點兒被薛家那母子倆抓住做了媳婦兒……
好在孫臨泉沒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纏,接著問:“你為何留在銅川?我真的猜不到。”
他倒是坦然,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這個問題上來,仿佛這個問題,比他們之間血海深仇還重要。
“別瞞我,隻給你三次機會。”
“人在江湖,不過就為混口飯……”
她
藍雅還沒完,心口又是一陣錐心之痛。這回孫臨泉比前次下手更重,她一時疼得喘不過氣。翠黛羽眉緊緊深鎖,眼下淚痣越發殷紅,如風幹的血淚。
孫臨泉似乎良心發現,過了會兒便鬆手安慰道:“回去喝點薑茶。你素不安枕,昨晚又泡水受涼,難免氣血不暢。――還剩一次。”
藍雅心裏罵著娘。
這世上總有些人就聽不得實話,非要人編出符合他們預想的謊言才肯信。她好不容易喘上氣,緩了好一陣才吐出兩個字。
“報仇。”
“想殺我?”
“不止是你,還有你兄長,你嫂嫂。我要屠盡你門玉明巔上下,這麽你高興了?”
“繼續。”
藍雅借著調整呼吸的當口,想著接下來該怎麽罵。誰料她會錯了意,孫臨泉的“繼續”並不是叫她繼續發泄。
他又加了三分力,幾滴鼻血滴在藍雅手背上,此時藍雅已經感覺不到疼了,眼前陣陣發昏。
西風入戶,黃昏下,院角散落了兩片黃菊落英,淒涼如許。
她聽見自己氣息奄奄地:“別生氣,我錯了。我其實不想報仇,隻是想好好地活下去,等個人……”
她是真的不想死,至少不想死在孫臨泉手裏。混混沌沌之間,有人俯在他耳邊輕聲道:“你夢裏還,是因為看上我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腦海裏立時炸響驚雷,心中已是羞憤填膺,生無可戀。
也罷,那就去他的禮義廉恥、江湖恩怨、愛恨情仇、尊榮卑賤……藍雅猛地探身,一手攬住孫臨泉的脖子,狠狠地吻上了他那兩片貝齒紅裝。
不是有個詞兒槳唇亡齒寒”麽?造的真好!應景!
她近乎瘋狂地撕咬上去。
孫臨泉向後一仰,躲避不及,反而被欺倒在地。她於是肆無忌憚起來,慢慢地舔舐,輕輕地輾磨,而後拙劣地挑逗。她素來是個很有耐心的獵手,尤其臨到死期前,索性孤注一擲,認真地品嚐起來。
如何在男人手裏反敗為勝?她從韓娘身上學到過不少經驗――從開始就不能給他機會。
你就應該撩他,逗他,戲他,哄騙他。等他把一顆心交出來捧給你的時候,你就狠狠地搓揉一頓,扔到地上踩!反正你不踩他的,早晚他也是要踩你的!
誰的心還不是血鑄肉堆就?哪能被拆過一會就一蹶不振。受的傷都會痊愈。隻要玩得起,就放手一搏。來日西風回首,倚門佇立,都是轟轟烈烈,英雄兒女!
然而這男人就是一條菜花蛇。明麵上柔軟溫順,偶爾還隨著你的鼓點翩翩起舞。在你以為他落到自己手上時,他卻忽然亮出毒牙,叫你明白自己多麽真可笑。
哼!男人。
殘陽落盡,視野皆是一片黯淡。最後誰先放的手,誰先鬆的口,誰都不記得了。
堂上燃起燈火之時,兩人神智都恢複了清醒。藍雅占得先機,翻身便將人重新壓倒在下,兩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仿佛按住蛇的七寸。
可惜,脊骨上尖利的刀刃觸覺告訴她,事情沒那麽容易。此時百鬼騎手中各式刀槍劍戟,全抵著她身上各處大穴。
她緩緩地鬆了手,顫聲問:“你們,何時進來的?”
“……”
身下,孫臨泉以手為枕,眼裏閃著些光亮,不知是燈火還是,水光,總之他笑得滿足且得意。
“各位別緊張,不過談個生意。”
“……”
“……”
月亮掛上屋簷。
風涼。
孫臨泉探了探藍雅的額頭――還是滾燙,臉也燒得滾燙。
藍雅接過孫臨泉煮的一碗薑絲肉粥,細細地咀嚼。
米粒的軟懦,肉絲的韌勁,薑絲的辛辣,勾起唇上的記憶。那張能回道的嘴,那張總是掛著謎一樣淺笑的嘴,那張……臉還是燒得滾燙。藍雅吃完,孫臨泉又給她盛鄰二碗。
“你為什麽不介意?”
“我為何要介意?”
“你不怕我哪再追究起自己的身世,對你不利?”
孫臨泉瞥她一眼,把口中的飯吞幹淨了,慢條斯理地道:“首先,玉明巔仇滿滄越,我若個個都介意,這輩子隻能孤獨終老。其次,與幹我這行的人談‘以後’未免太奢侈。不如你還沒改變主意,而我也還放不下你時,先做些順應本心的事。況且――”
他往藍雅的位置上湊了湊,:“你暫時還沒本事殺我。”
“你確定?”
“下午已經確定過了,你還想再試試?”
此時回想起來,孫臨泉倒有些佩服她的坦率無畏。反正若換了他自己,他也絕不敢用這麽粗暴的破局之法。可除此以外,似乎也再沒有更加直接有效的法子。
他並不是那麽輕易就被動搖理智的人。一個吻的時間很長,其間,他有無數次機會終結,反正對方的命門就在自己手裏。他不知當時一念之仁是為了什麽,總之,那時他手裏握著麵前這女子的全部――她的秘密,她的生命,以及她的愛慕,仿佛從此擁有,心底感到安穩踏實。
仿佛在茫茫煙波上,孤獨遠航的輕舟忽然遇見另一葉行船;像在荒山野嶺中不辯方向時望見一縷炊煙;像風雪夜裏渾身凍僵時,茅屋柴門後點著昏黃的一盞燈。那種安穩的感覺一旦食髓知味,便令人貪戀,希求更加長久地停留。
“人人都玉明巔接單殺人,從不違約,是真的嗎?”
藍雅大大地眼睛看著他,一本正經地避開話題。
孫臨泉便轉過臉去,自添了一碗粥:“那得看姑娘給不給得起錢。”
藍雅端著碗思襯片刻,忽然道:“如果要殺銅川慕容遠,懷源葉笙,姑蘇朱陶,還有九黎巫山月,需要多少錢?”
她平靜地將滄越六大勢力之四全數出來。剩下兩個人藍雅沒。一來,當著弟弟的麵不好數落哥哥;二來,桑丘掌門常年偏安一隅,與她的確八竿子打不著。
“這四個裙也不貴”,孫臨泉喝了口粥壓壓驚,“價值整個滄越而已。”
“怎麽,你也想當滄越共主?”
藍雅被他這個“也”字嗆了一口。
怎麽呢?
她對武盟那把頭等交椅沒什麽興趣。她隻想在滄越上攢夠實力,回去遏飛龍穀罷了。
“韓夫人恐怕還不知道你的心思。”
“嗯。”藍雅低埋著頭,“我把假藥賣給她情郎的事兒,你別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