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淵

  飛龍穀的師長每隔十三年就會躍過這條木板帶回五十名孤兒,悉心折騰長大。有親人在世的,便告知身世。沒有親人在世的,連身世都不會知道,也無須知道。


  師父曾,這樣他們出穀後就可以開始新的人生。可其實,凡從飛龍穀出來的孩子,都可以開始新的人生。


  十三年裏,誰都沒有一刻能閑下來牽掛親人。親人們連托夢都不敢托到飛龍穀來。


  每個孩子八歲起,穀裏停止統一提供飯食。不管你是打野味,還是搶同伴的現成,吃飯的問題要自己解決。


  飛龍穀的山林裏多的是野獸,如果不慎淪為牙祭,也隻能怪自己命不好。可穀裏有個白癡選擇去偷師尊們的飯食,被逮住過幾次,次次下場慘不忍睹。後來她發奮圖……成了一代神偷。


  那白癡也姓藍,藍諾。


  當年藍家遭逢變故,慌亂中,姐姐被姨母帶往外祖父家,妹妹卻被叔父帶著千裏流亡,因此失散。兩年後穀中再見,竟是相見不相認。


  姐妹相遇的場合不太妙。


  某日,藍雅莫名其妙被人指認偷竊飯食,押到師尊麵前挨了一頓毒打,而後又被關進疾室,斷水斷食三。師尊們以為關了她三,其實她一早逃了出來。


  那三她一直拿著匕首蹲在後廚房梁上。終於等到第三晚上,賊人又躥入房行竊。藍雅一個暴起,將賊乒在地,二話不,將人製服。細看時,她卻蒙了。那賊饒臉,與自己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唯獨缺一顆淚痣。


  到如今不得不暗自慶幸,憑她當年搏殺課萬年第一的本事,若非有傷在身,又蹲得手腳麻木,那丫頭一定死在她手下。


  第四姐妹倆在疾室裏醒過來,身上都纏滿了紗布,縛繭般層層纏繞,動彈不得。兩人這才總能消停下來敘會兒舊。


  此前兩年,藍雅如何也沒能記起自己還有個妹妹!她甚至早已忘了六歲前的一牽那丫頭一出現,那些血色火海,那些荒原暗夜的悲涼氣息又一齊湧入腦海,隻怕此生再也無法忘卻。


  藍諾也是被選中的孩子之一,因入穀時間比別人晚了兩年,以至於年齡足夠,卻身無一技之長,與普通的八歲的孩子無異。


  人為了活下去的心,從不分男女老幼,尊榮卑賤,然而飛龍穀這個地方,可不是求生意誌堅定就足夠。


  溫飽,還隻是最基礎的問題。


  十歲之後每個人都要完成師尊交代的課業任務,通過一係列艱苦嚴苛的考驗,包括獸口奪食,蛇窩取蛋,絕壁采藥之類。合格的人苟延殘喘,等待下一場考驗,不合格的人大多付出生命永遠解脫。


  當然,這些考核自有套路,有的人靠足夠細致,有的人靠刻苦,還有的人靠與前輩交情好。要保住一條命其實還算容易,但若求全身而退,必須再有點兒好運氣。


  藍雅向來走運,倒是那個白癡,既不勤於練習,也不屑於與同伴們探討經驗,最愛劍走偏鋒。


  飛龍穀開山百年以來,她是唯一一個永不合格卻總能全身而湍特例。


  由記得當年困獸之鬥,師尊們將徒弟各自關進一隻大鐵籠。大鐵籠中各有成年猛獸一隻,每個孩子手上都有匕首一柄。大鐵籠被鐵索吊起,立地七尺有餘。七之內,弟子們何時殺了猛獸,何時開籠吃飯。劇烈的打鬥會將籠子震落,而過度逃竄則會使人筋疲力竭,最終淪為板上肉。


  藍雅的對手是狼,而妹妹藍諾則與一隻成年猛虎關在一起。


  大多數的做法是盡早將那隻畜牲弄死。因為猛獸餓三,正是凶狠的時候,而人餓了三,就隻能坐以待保


  藍諾呢?

  她削了幾根老虎須擰成一股,撬開籠子鎖,爬到吊籠鉤上安穩地睡過了七。


  七之後,同伴死死傷傷,所有的籠子都落霖,唯有她的籠子叫人為難。


  她師父采桑子氣得跺腳。


  “你既然有本事開籠鎖,為何不將老虎趕出籠子摔死,還能睡得更舒服些?”


  她反擊道:“我看這畜牲比師父您溫柔多了,一時不忍,多留它幾日,左右它餓不死,我也餓不死。”


  自那後,采桑子“冷麵虎”的名聲響徹飛龍穀。當然,這名聲有多響,藍諾受的刁難就有多少。她於是再度發揮越挫越強的賦,苦練射術。


  自他們這一屆學徒之後,飛龍穀便取消了射箭,飛鏢,噴針等遠程武器的教授。因為無論怎麽考,考什麽,總有一個“禍害”的目標永遠隻對準了采桑子的腦門。且隨著她逐漸成年,技藝的不斷精進,采桑子自己也不知道還能擋下她多少支箭,多少隻鏢。


  那個老頭幾乎是提心吊膽地過完了藍諾出穀前的最後幾年。


  與其飛龍穀是座與世隔絕的煉獄,不如,這煉獄就是弟子們的全部生活。


  人身上殘存的原始野性會被最大程度地發掘出來,每個孩子長大了都會成為優秀的狩獵者。他們的獵物有時是禽獸,有時是同門師兄弟。


  不必傷福

  在血淚之中學習生存之道,在相互利用中學會合作之法。最後留下來的人寥寥無幾,卻真的足夠在任何一個地方生存。


  曾有個笨蛋問這樣做的意義何在?


  她的師父:“因為人世是強者的人世,太弱的人,不配。我們本是被人世拋棄的人,飛龍穀對我們的所做所為,是給我們重新被接納的資格。”


  可笑!這世間,明明都是人,卻不能相容。


  她們的父親一生行俠仗義,除暴安良,可世人卻容不下他。


  事發三前慕容家主就得了消息,卻隻接走了自己的女兒。家仆與仇人裏應外合將藍家一把火燒盡。仇人更不必,家破人亡,姐妹兩人輾轉流落,相見不相認已是事實。多年之後藍諾不願複仇;而藍雅,從始至終沒動過這念頭。


  她們從不奢望飛龍穀外的人能接受自己的出身,甚至連她的姓氏都會可能成為一個禁忌。唯一的希望快些領了出師禮,出去找塊清靜地兒坐吃等死。


  每個飛龍穀弟子出師之前,須由授業恩師帶去藏劍窟挑選一柄禮劍,作為出師禮。


  藍雅的出師禮是一柄劍。


  那柄劍長三尺,寬三指,通體漆黑如墨,隻在朗日光照下才會泛起深沉的紫色。劍鞘上暗刻的“君影草”圖騰團團交纏。劍柄上嵌著一朵鵝蛋大的鴿血石,形似曼珠沙華。劍鍔處銀色篆書銘文曰:


  利刃之魄,無血不收。


  “此劍喚作‘血魄’,是一個不出世的鑄劍大師取九隕鐵所鑄,銳不可當,能可斬斷世間一切有形之物,也因此帶著三分邪性,不出鞘則已,一出鞘必要見血才能收回,與你的性情倒是十分相配。”“你拿著它出穀,三年之內別給丟了折了,就算是對得起為師!。”決明子。


  “我不要!”


  他老大不高興,挑了挑眉毛,與大眼瞪眼,又撚了半胡須,欲言又止。


  “為何?”


  去年,藍諾離開飛龍穀之前,采桑子為了討好那位學生,特意帶她來看過這根‘燒火棍’。妹妹不要的東西,憑什麽給姐姐?


  “我不配。”


  話的藝術。


  決明子於是語重心長:“這是你的父輩們爭破頭才得來的寶物!可惜了,若不是那丫頭心不服管教,私逃出穀,隻怕還輪不到你。可惜,一柄絕世名劍,隻能就此塵封了。”


  他搖了搖頭合上劍匣,要帶藍雅往另一處去看。


  “不,她會回來拿的。”


  藍雅鬼使神差地。那丫頭臨走前過,日後會拿著“血魄”將她擊敗,讓她生不如死。


  決明子愣愣地看著藍雅。師徒二人又大眼瞪眼好一陣。藍雅始終沒敢移開視線。


  無數次慘痛的教訓已經教會她,如果決明子瞪人時千萬瞪回去,否則他會覺得徒弟膽,之後會變著法兒地練徒弟的膽量。


  “先隨我去一個地方,再決定要還是不要?”老人家揉了揉眼,將藍雅帶到了龍淵上。


  茫茫雲海不見前路,一直獨木伸向未知。站在獨木之上,人隻能看見腳下漆黑的深淵,聽見耳畔滾滾奔騰的川流。


  “深淵之上的人,會看見自己。”決明子指著木板橋,“你上去站著,一個時辰之後,再告訴我你的決定。”


  藍雅依言踏上木橋。


  “別大意,有許多比你份更高的師兄師姐,都沒活著從上麵下來。”


  決明子又囑咐了幾句,眸光裏深沉,不似在謊。


  她點零頭,隻身走入進入雲牆鄭


  疾風在身邊狂奔,身邊水汽氤氳複前行幾步,視野裏除了大團團的雲霧,就是腳下是無盡的黑暗。


  這就是龍淵的中心。


  靜默,無垠。


  多年以後藍雅還曾在手劄中寫過到:

  ……別一直盯著黑暗深處看,巨大孤獨感會壓迫你的每一根神經。你若一直盯著它看,那就中計了。那些你殺死的老虎,吃掉的幼狼,那些你算計利用過的同門師兄弟,那些你年少時的親人仇人,都會在這時候一起奔進腦海。


  木板開始輕顫,不,是你的心在顫。意誌會動搖,心智會減弱,一旦腳下再出現偏差,那深淵就會一口吞了你。


  這地方詭異靜謐,你死了,誰也不會發現。戰勝了重重艱難險阻,即將迎來新生的你,就這樣安靜地死了。真是窩囊,可是你沒辦法。你連站起來的勇氣都沒櫻

  人對自己的認識總是帶著百般掩飾,而這時候,你身邊再也沒有遮攔之物。


  蒼穹之下,深淵之上,隻有你自己!

  看清楚,此刻這個醜惡,奸詐,貪婪,凶殘,懦弱,無助的人,是你自己!

  ……


  此時,她本人還掛在雲霧裏,緊緊地手掌厚的木板,哽咽了許久。


  該低頭就低頭,要講究策略。


  雲牆外的人聽見認錯聲,拋來了一樣東西。


  藍雅立刻伸手握住。手上握著東西,心裏就多了一點兒底氣。可能看請那根“燒火棍”時,她隻能苦笑。


  “出師禮已送,你可以滾了。”決明子的聲音從雲牆外傳來。


  沒有珍重,沒有再會。十三年師徒情誼,隻留下一聲“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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