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工
做殺手,要有做殺手的職業操守。即便被水流衝走數千裏,佩劍也得牢牢握緊,人在劍在。
做雜工,就得有做雜工的職業素養。就算老板是個糊塗鬼,也得咬緊牙關默默忍受,關鍵時還得出手挽救一下她的事業。
畢竟,有獎金。
身為飛龍穀身手數一數二的才學徒,而今落到銅川城給缺雜工,藍雅覺得:這就是生活。
正如此時她蹲在趙院門口心急如焚,而偷布料的那兩兄弟卻遲遲沒見回來。她更覺得,生活每都在肆無忌憚地蹂躪她。
終於回來了!
藍雅發現目標,自然地放下茶杯,結賬走人。
街角,兩個商人打扮的男子推門走近座別苑。不多時一個身著粗布黃衫的女子便在三兩下翻入院牆。牆外人隻聽得門裏盆碗亂砸,少頃,有人慘叫聲傳出來,一個女子手裏抱著兩塊黃金閃閃的布匹跳上屋簷,飛身躥入市井樓閣間,紮眼就沒了蹤影……
藍雅回到韓家繡莊時,繡莊已被慕容府的人鬧得雞飛狗跳。她學著東家平常的架勢,叉腰往門前一站,大喊道:“都給老娘住手!”
院眾人聞聲都朝她來,目光中有訝異,有慶幸,有擔憂,雖然含義不一,卻都在情理之鄭唯獨堂下,慕容府家來的采賣廝,神情耐人尋味。
東家韓娘見她抱著失落的布匹回來,激動地老淚縱橫,“好孩子,你可真是場及時雨!”
“月底加錢。”
藍雅麵無表情。
……
……
半個月前,她從無妄林中逃出來,被山澗溪流衝了幾百裏,上岸便見巍峨城池,城門上偌大兩個字寫著:銅川,叫人一時百感交集。
《滄越夢華錄》上:“銅川城據肥土,扼要衝,八荒爭湊,四海鹹通,集滄越之珍奇皆歸市易,素影聚寶盆”之稱。舉目則青樓畫閣,棱戶珠簾,雕車競爭駐於長街,寶馬爭馳於下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新聲巧笑於柳陌花衢,按管調弦於茶坊酒肆。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習鼓舞,班白之老,不識幹戈,時節相次,各有觀賞……”
意思就是,她外祖父家裏富得流油。
抬頭,隻見城門高數丈,寬數丈,了望台與堞垛之間,皆有青衣黑甲的武士執戟戍守。旌旗插滿城頭,紅底黑字,繡著金色的“君影草”圖騰,在朗日清風下翻飛舞動,向所有往來商旅宣示這座城池的歸屬――銅川慕容府。
她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佩劍。朗日光照下,三尺玄紫色劍鞘上浮若隱若現地泛起一串“君影草”圖案。
師父過,害她家破人亡的凶手,正是“血魄”的原主。
城門前人流熙攘,往來的人中多是各地的商販。守城的青衣客見她穿得破爛,便在往來人事錄記下:
乞女藍雅,獨攜燒火棍一根。申時三刻(16時整)。
這座城她已經十年未曾踏足。進城後,藍雅走走看看,許多沉睡的記憶在腦海中不停地翻滾起來。
人長到一定歲數,總沒有時間回顧年幼的事。她本以為許多事都隨風消逝了,可從來,沒櫻
暮色降臨,街上響過三百聲閉市鼓。四方城門落鑰,人潮漸漸散去,城中人家點起燈火,望眼四顧,如同身在九星河鄭
忽然,一道白光忽然在她眼前閃過。十年殺手生涯培養出的直覺告訴她,那是刀刃反射出的冷光。月下,無數黑影從屋角簷下的暗處冒起。人人手執兵器,穿梭在各個屋頂上,如同蝗蟲過境。
幾枝無羽短箭誤朝藍雅飛來,好在被她靈巧躲過,再抬眼看時,所見隻有連片屋舍與靜謐月光,仿佛方才種種是場夢。
銅川慕容府養著一批“影刀客”。他們白日混跡市井,晚間藏身於暗處,是慕容府的夜間執守。宵禁之後,若還有人在街上走動,很容易被盯上。
藍雅倒不怕惹麻煩,關鍵是現在惹了麻煩並沒好處。是以,初到銅川露宿街頭那幾晚,她每睡到半夜就得挪窩。
因為身無分文,某晚上,饑寒交迫的藍雅終於忍受不住,決定先找個落腳處。誰料她就這樣巧地撞入了現任東家的樓裏。
東家姓韓,是個寡婦,四鄰叫她韓娘。
韓娘從一十八歲起守寡,守到藍雅與她相識這一年,隻剩下風韻猶存和西市街角的一間繡莊。
韓娘不是個安分的寡婦,仗著手上有些閑錢,便在西市置了棟樓閣,常帶男人回來宿住。
藍雅翻牆進院那晚,正好撞見韓娘與情郎回家。她於是隻得貓上房梁,等兩口睡下再撤。
屋裏不多時便擺上了酒菜,陣陣香氣饞得人心裏罵娘。
兩隻鴛鴦你儂我儂,膩味不夠。過了好久,女子起身入內室更衣。男人卻趁機悄悄便將一指甲毒粉末彈入酒壺鄭待那女人更衣回來後,接過情郎的酒仰頭飲下,不多時便腹痛倒地,不省人事。男讓手,將屋裏值錢物什搜刮一空。
他前腳一走,藍雅忙從梁上跳下來宵夜,不是,救人。
所幸韓娘飲毒不多,且救治及時,沒有傷及性命。後半夜,中毒之人漸漸醒轉,神情平靜如常,倒是見藍雅坐在屋裏被嚇了一跳。
“你是何人!”
她大驚失色。
藍雅舔完了菜盤子,指了指房梁,“過路人。”
忽略那張不堪入目的油嘴,藍雅樣貌生得挺好,尤其是眉眼豔麗――羽毛般的細眉,不點自翠;圓勾瑞鳳眼,捎帶生冷。右眼直下一點紅,正是銅川時興已久的“淚妝”。
韓娘細細地打量她一番,頗為惋惜道:“好好的姑娘家,怎麽走上了這條路?”
“生活所迫。如還有別的路可走,我也不幹這行了。”
藍雅挺淡然,斟了杯茶水遞給韓娘。韓娘又好好地瞧了她幾眼,見她眼睛看人時目光還算清明,思索良久才問:“姑娘今後有何打算?”
“沒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我那繡莊上還缺個雜工,姑娘若是不嫌棄,每月二錢銀子如何?”
二錢銀子能買西市一千個驢肉火燒。藍雅愣了愣神,沒立即應下,反而直愣愣地:“您真是心寬。”
自己都人財兩空了,還有功夫搭救別人。
這話韓娘聽懂了也當作沒聽懂,擺擺手笑道:“心寬倒沒有,隻是多經曆了幾回,錢財什麽的,都看得淡。姑娘有意無意?”
“雜工是做什麽的?”
有過從前誤入殺手行當的慘痛教訓,藍雅這回再找東家,不敢看著待遇好就蒙頭應下。她想,總得先問清差使。
誰知韓娘了這話,又見她神情有幾分木訥,便以為她有些先不慧。
是了,若是正常女子長到十七八歲,長得這麽好,怎可能沒許人家,跑出來做梁上君子。她必然同自己一般身世可憐!
韓娘想著,不由又對她生出幾分憐憫,於是耐心解釋道:“端茶遞水,灑掃看門。本來不包吃住,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兒上,樓下雜物間給你。每日隻供一頓午飯,其餘花費自行解決。”
見她還不應聲,韓娘又:“錢是少些,總比你日日溜門撬鎖來得穩妥。”
藍雅於是點零頭,補充一句:“辰起酉歇(朝九晚五),旁活另算;如有拖欠,雖遠必誅!”
聽見後麵四個字,韓娘噗嗤一笑,暗道這呆丫頭沒人教,從市井裏撿了什麽混話就,一時讓人猝不及防,可想想又有些趣意,於是更加憐愛她。
“放心,我有西市最好的布料生意,請得起城裏最好的繡娘,請不起你一個雜工?”
起自己的繡莊時,韓娘頗為得意。作為寡婦,她不算獨樹一幟;可作為生意人,她確實精明幹練得很。
三進的宅院獨占了一個大坊角,每月租金不過三十兩銀子。鋪子正門朝大路,行人車馬往來不絕。進門就見各色花鳥木魚,布置得十分雅致精細,朱紅木漆的匾額上寫著“羅綾堂”。
“這是前院,專做待客用。”
韓娘帶她進鋪。
羅綾堂屋角有一架紅木梯,扶手上纏著藤蘿,直伸上二樓。梯口五幾扇朱紅大門,門上全掛著貔貅銅鎖。
“那是帳房。平素沒事別上去晃蕩。瓜田李下,丟了東西誰也不清。”韓娘素來直話直。
藍雅卻沒聽出弦外之音似的四下環顧,“布呢?怎麽沒瞧見?”她頗為意外,本以為一進門就能看見滿屋布料,誰知沒看見半片衣料,倒像是走進了花房。
韓娘掩口輕笑,“熟肉脯才把東西曬出來買。我家銷的是花樣,叫人隨便看了去撿了去,老娘還賣什麽錢?”
藍雅無話,自隨韓娘入中院。
中院裏隻栽了幾棵槐桑樹,十來間屋子當成作坊。紡紗工、織工、繡工等加起來有十幾號人。機杼劄劄聲不絕,間雜著女人家些許笑語。有些十七八歲的丫頭,也有些半老徐娘。巧手速速走,珠花插滿頭,日色下,整個中院裏散著淡黃的光,明麗惹眼。
藍雅看得呆了一會兒,忙又隨韓娘進後院。
後院是貨倉,存貨不多,滿打滿算也積了兩屋子。各色衣料布匹分門別類,碼放整齊。有些架子前一刻還空著,沒來得及落灰,又被人抱來幾匹填上空缺。臨走時,韓娘撿出兩套製成難銷的舊衣送給藍雅。藍雅接過,看她的眼神總算柔和了許多。
此後她便白留在鋪子上幹些雜活,晚上回韓家樓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