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反淵
兩天後的夜裏,雞姐帶著兩個大姐來到裕琛的店裏,一個叫霞姐,一個叫波波。
霞姐是重慶本地人,開著一台牛高馬大的吉普車,是她開車載著大家過來的,她約莫五十歲上下,身形壯實,頭上剃著很酷的板寸發型且染成紫色,穿著大一號的男士服裝。
叫波波的大姐則是梳起來的馬尾發型,因為紮得很緊,繃得頭皮看起來很緊張的樣子,她的年齡應該不到四十歲,但是臉上的皺紋卻不少,可能和她總是在笑有關係,穿著厚毛絨連身長裙的她見了裕琛後,整張臉都笑到皺起來,一步邁到他眼前,距離近得把他嚇了一跳。
波波驚歎道:“你就是裕琛?真是神仙一樣的男人。”
雞姐站在旁邊露出一副自豪的表情,不過當她看見波波伸出雙手去說“我能摸摸你的臉嗎?這皮膚看著跟瓷器似的。”時,便立即垮下臉來,一巴掌拍開她的胳膊,波波於是哀怨地瞪她一眼,同時默默揉著手臂。
“唉唉,你這老娘們兒,這就發春了,別跟沒見過男人似的行麽?”霞姐把波波拉到一邊說,“咱們來談商務的。”
波波回嘴道:“還‘商務’呢?姐姐,你先脫了你那一身沾著豬蹄味兒的衣服再裝精英咯。”
因為她們是來收購店鋪的,又是雞姐的朋友,所以裕琛還算和顏悅色,他聽見波波的鄉音很是熟悉,便溫柔地說:“波波姐,也是香珠市的?”
見到他主動與自己說話,波波很是高興地點頭答應,“是的咧,我跟你雞姐好小就認識的咯,不過那時候我已經很大個人了,她還是個流鼻涕的小妹子,哪想到現在我要靠她發財哦!”
在他們說話時,霞姐已經繞著店裏走了一圈,把邊邊角角都摸“熟絡”了,轉過身對雞姐大聲嚷嚷:“就這個,兩百萬?還現結?你怕是腦子裏進了水喲。”
她說的是實話,裕琛不好意思地耳朵泛紅,無奈地聳了聳肩,也不接話。
雞姐見了他這幅樣子,立即愛憐心起地走到他身前,對霞姐叉著腰說,“那這地段還是可以的嘛,我們賣鹵味小菜的不就是做街坊鄰裏的生意?你看看周圍多少樓房,進進出出的全是人,都是錢好吧。”
“你喲,你就是鬼迷心竅,被這個美男子勾了魂去。”霞姐以食指在雞姐麵前晃悠,著急地說,“我們的錢都是血汗錢,一分一分掙來的,可不能像那些煤老板一樣,隨便造給漂亮小人兒哦。”
見到裕琛想要張嘴說話,雞姐輕輕對他擺了擺手,示意他放心,龐大腰圓的她繼續辯駁:“那你不願意,就退出我的重慶版圖計劃唄,我是總老板,我有主意還需要跟你商量?我換個合夥人好了嘛,我這一路走來,雖然是一分分掙錢,就問你,我掙到了沒有?你要信我,就跟著我走,這以後的好日子是少不了你的。”
霞姐見到她的態度強硬,便抱著雙手退到貨架邊的椅子上坐下,嘴裏抱怨,“我這還不是為了替你講講價……”
屋裏一時間沒了聲息,隻有波波瞪著一雙眼睛左看看雞姐,右看看霞姐,半張著嘴試圖說話。
“那事情就這麽定了。”雞姐對著空氣一拍手,仿佛拍死了一隻蒼蠅,她擅自宣布之後,轉過臉去對裕琛笑道,“錢先到你賬上,霞姐留在這裏辦過戶手續,我還得趕緊回去顧著生意。”見到裕琛鬆了一口氣,她故作心酸地調戲他,“聽說我要走了,瞧你鬆這一口氣的樣子。”
“不是。”裕琛的一隻手從口袋裏拿了出來,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脖子,尷尬地說,“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走,慶祝一下。”霞姐跳起來,邊鼓掌邊陰陽怪氣地起哄,“談下這麽大一樁生意是不是?走!”說罷,就往門外走,同時招手示意眾人跟上。
裕琛微微皺眉,一副不情願的樣子。
“哎你?”霞姐不悅地看他一眼,“懂不懂事?”
波波尖聲地笑起來,“這麽大一筆錢就要進你口袋了,陪我們吃個飯都不行麽?驕傲的小帥哥。”
她笑得很有些黑山老妖要吃人的感覺,裕琛不自覺往雞姐身邊靠近了一些,比起這兩個一胖一瘦的大姐,好像雞姐要更有人類的親切氣息一些。
雞姐見到他一副心懷恐懼的樣子,忍著笑,在他耳邊輕聲說:“別怕,一起吃個飯都是應該的,這錢,可是霞姐掏的大頭,你得給她敬個酒。”
話說到這份上,裕琛隻好隨她們去了,他也知道俗世裏的規矩,是該向出資人“點頭哈腰”的。
坐在車上,雞姐和波波都不肯坐前排,一左一右夾著裕琛,胳膊腿不斷往他身上蹭,尤其是波波,在說話間故意揮舞著雙手,一下又一下地落在他的大腿上。
然而裕琛也顧不上去躲避她們的肢體觸碰了,他的思緒飄得很遠,在盤算自己這麽多年的積蓄該怎麽處理,兩百萬如果認真去省一省,也許能省下來三五十萬留給外公外婆,足夠他們請一個保姆在家裏照顧許多年,況且他們自己名下還有房子,如果身體不行了,賣了房子住進高級養老院也是不錯的選擇,應該不需要他掛心了。
那給自己留多少錢呢?他沒想過,他就想豁出一切去法國的藝術展走一趟,然後回來以後怎麽辦?他沒想過。
大不了一無所有。他輕輕一笑。
雞姐迷戀地看著他的側顏,隻覺得他的嘴角鼻尖和眉頭全是被冥冥之力精雕細琢出來的比例,如果他本身被擺在展台上,說是一件藝術品,她一定會每天買票進場,從此流連忘返再也看不上活人。
可他是個活人,是可以摸到溫度的人,她卻得不到他,一想到,別的女人可以,她心裏更是愁苦了。
眾人進了一間吃湘菜的大包廂,霞姐的老公收到消息,老早就坐在裏麵點好了菜,和一排粗身白瓶子的高烈度白酒,為了場子熱鬧,還叫上了幾個哥們兒和親戚,裕琛沒想到會有這麽多人,遠遠聽到人聲嘈雜時已經有些驚訝,見到一桌大齡大哥大姐時,有些不知所措。
他就像個展品一樣,被一桌人輪番讚美並動手動腳,這些長輩很少見到這麽一個活生生的漂亮大男孩兒站在眼前,所以表現得非常熱情,有阿姨說:“你就像是個電視上的人兒啊,小夥子,原來世上還真有這麽好看的人。”
裕琛很少陷在如此高濃度的人群喧鬧之中,緊閉的門,使得人間煙火氣息的濃度在這小空間裏更加重了許多,所以他還滴酒未沾時就已經有些頭暈目眩了,然而也躲不開席間勸酒,第一杯的時候,他還試圖推脫,“對不起,我從來不喝酒。”
“那怎麽行?今天你這杯不喝,是不想認我這個朋友嗎?”霞姐臉上雖然在笑,但話裏意有所指:不喝?那兩百萬怕是不想要了。
裕琛隻好皺起眉頭,一仰而盡,結果他們又說要喝足三杯才是誠意,他隻好又喝兩杯,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喝白酒,恍惚間,想起了很小的時候。
那時候,爸爸媽媽都還在,他還是個十歲出頭的小學生,當天是中秋節,爸爸在家裏做了燉雞和清蒸魚,炒了兩個青菜,炸了一碗花生米,他用一個茶杯喝酒,見到裕琛好奇地打量,便用筷子尖沾了一點兒給他嚐嚐。
裕琛嫌棄地咂咂嘴,“哇好苦,味道真奇怪,這有什麽好喝的?”
“男人都喝酒的。”爸爸笑嘻嘻地說,“你還不是男人呢。”
“呸,壞男人才喝酒,你別帶壞我們裕琛。”媽媽笑起來,用手指戳一戳裕琛的臉蛋,“別聽你爸爸的,我不喜歡抽煙喝酒的男人,裕琛以後長大了,要成為一個好男人哦。”
裕琛點點頭,“這麽難喝的東西,給我錢我都不喝。”
但是裕琛還是學會了抽煙,現在他又因為錢喝了酒,他眼眶因為酒精的作用泛起了紅暈——我變成壞男人了,媽媽——他在心裏歎口氣。
那之後他又被灌了許多酒,耳邊不斷有不同的聲音在說:“是男人就幹了。”
喝醉了之後,酒這個東西就不苦了,反而有種奇妙的甜味在嗓子裏亂躥,起初,肚子裏像是被點著了一把火,越燒越烈之後,便往上升騰了,化成了烈焰般的刀子,在喉嚨裏胡亂劃割著,肉壁破了好幾道口子後,滲出血來,這血,就是甜味的來源。
最後這一桌酒席是怎麽結束的,裕琛不知道,他整個人都化了,往常能規整運轉的思維係統被打散了,成了一捧碎沙,在肆意地流動,朝著四麵八方,他好像回到了少年時的夏天,穿著短袖和短褲的易學佳在身邊走動,她看著他說:“你這人啊,未來光輝燦爛……”
沒等他接話,她又問:“你不會是喜歡諾諾吧?”
另一頭,思緒卻走向了冬天,在漫漫大雪之中,他對周禮諾說:“你去北京吧,如果我們在那裏相遇了,我有話對說你。”
恍恍惚惚裏,他再一回首,見到已經是大學生的周禮諾站在自己麵前,她還穿著少女時代的那身白色長裙,臉上是她慣有的那種淡漠的笑容,“你來了,你要說什麽?”
“啊,我想說……”裕琛走上前去,“周禮諾,我確實是喜歡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