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許歌
暴雨過後的深圳上空出現了一道色彩通透的彩虹,天空被洗得如同海綿一般湛藍,形成了海天一色的絕美畫麵,但是易學佳卻沒有心情多看兩眼,過去是一沾枕頭就入眠的她輾轉反側了一夜,知道了心裏藏著事情是什麽苦澀的滋味。
隨著門外的腳步走動聲越來越密集,她不得不起床洗漱,一臉若無其事地打開門,和工作夥伴們笑著打招呼,“早!”
今天拍的是楚億泉和女主角的戲份,所以避免了易學佳遇到梁楓的尷尬,但是在忙碌過程中,她聽說幾個工作人員在悄聲說著八卦——
“有人看見昨天梁楓和周總在海灘邊吵架。”
“不是吧?梁楓這麽大的膽子?”
“看來傳說是真的,他可能就是藍總養的小狼狗,不然怎麽敢跟周總大呼小叫的……”
“為什麽吵呢?感覺梁楓不是那種搶C位的人,跟他搭戲的女五號都敢瘋狂加台詞擠他的戲,也沒見他說話。”
“不知道,好像鬧挺凶的,梁楓人都不在酒店裏了,他的助理都找不到人,希望不會影響我們的劇,他要突然罷工,我們就慘了。”
——聽著她們的對話,易學佳心不在焉地對著片場一次次按下相機的快門,她不知道梁楓的失蹤是因為和周禮諾的決裂,還是因為和她之間不該發生的那一吻,不管因為什麽,她都心慌得很,害怕目前平衡工整的三角關係分崩離析,她害怕梁楓從自己的生活裏消失,更害怕周禮諾從自己的生命線上離開。
一場戲的跟拍結束之後,易學佳匆匆和大家一起吃過中午分發的盒飯,就前往周禮諾的酒店,她並不清楚自己想幹什麽,但她想看見她的臉,她認為見到那雙清澈的眼睛之後,能洗掉她心裏蒙上的沙塵。
然而來到酒店樓下之後,她又猶豫了,在門前徘徊四顧,掏出手機來點開周禮諾的微信,想先打個招呼,卻連一個表情包也沒能點擊發送出去,正當她要放棄地離開時,身後卻傳來周禮諾叫她的聲音。
“易學佳?”周禮諾今天很難得,穿著一件白色的上衣和奶油色的寬鬆外套,迎風走出來時,衣擺揚起得像一麵旗幟,她妝容精致,臉上看不出來太多疲憊的痕跡,溫柔地笑著招了招手,“你怎麽來了不告訴我?”
總是穿著黑壓壓衣服的周禮諾,這一刻如此仙氣飄飄地登場,這反差叫易學佳看得呆了,她還以為經曆了昨晚上與梁楓的分手,她今天至少會臉色憔悴一點兒,哪想到跟沒事人兒一樣——也是——她可是周禮諾,在颶風海嘯麵前,或許也是麵不改色。
“這衣服我沒見過。”易學佳傻乎乎地迎上去,雙手拉住周禮諾的手腕,抬起她的胳膊來,左看看又看看,“你還是適合穿淺色的,真好看。”
“品牌送的。”周禮諾挽著她往前走,“下午還有你的活兒嗎?”
“第一場戲沒有,第二場有。”易學佳的手指摳著相機鏡頭蓋,緊張地問,“那什麽……你昨天……”
“嗯,我和他分手了。”周禮諾爽快地承認。
易學佳於是咽下話頭,一時間不知道再說什麽,跟著她走向碼頭。
她們穿過沙灘去往酒店私有的碼頭,黑色的礁石上,是接連成片的雪白柵欄和木地板,遠看有些像被即將融化的白雪覆蓋的火山,一艘快艇正在盡頭等待著她們,皮膚黝黑的駕駛者站在船頭甲板上,身體隨著海浪上下起伏,遠遠地揮著手臂向她倆打招呼。
“既然你下午比較有空,陪我去吹吹海風,很快就回來。”周禮諾不由分說地牽起易學佳的手,領著她跳上甲板,落座後,從包裏掏出防曬霜,邊溫柔地幫易學佳塗抹在脖子和臉上,邊說,“你心疼梁楓?”
在引擎發動的轟鳴聲中,易學佳慌張搖頭,“沒有、沒有。”
快艇離開了碼頭,易學佳的身子晃了一下,倒在周禮諾懷裏。
“小心點兒,別掉下去。”她於是輕輕摟著她,讓她依靠著自己。
易學佳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和梁楓的那個吻令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與周禮諾保持了一絲距離,不再像過去那樣恨不能兩個人“骨肉相連”一般地緊緊貼著,當周禮諾的手觸碰到她時,她差點兒沒跪下抱著坦白。
好在周禮諾有話想說,率先將沉默填滿,“我昨天晚上花了一整晚來梳理自己,想解答我和梁楓之間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要知道我無時無刻不在工作,我幾乎不敢相信這世上還有會叫我心煩意亂的事情存在,但我確實被影響到了……”她的手指輕輕握住易學佳的手,像是在尋找扶持,“我討厭失控,討厭情緒,討厭不確定的未來,但我同時又討厭被框死的未來。”
易學佳回握著周禮諾的手,深圳的冬天雖然不冷,但也還沒到適合在海麵兜風的氣溫,海風雖然涼颼颼的但是很潮濕,撲在臉上不疼,習慣了以後會漸漸覺得舒服,像是被帶走了身上的負累。
周禮諾繼續說:“梁楓要的就是被框死的未來,一家三口,一日三餐,他沒有錯,錯的是我,是我和這個社會格格不入。”
“你沒有錯,他也沒有錯。”易學佳忍不住插話,“錯的是你和他在一起。”
“我知道,第一步就錯了。”周禮諾輕笑,直起身子看著易學佳,誠懇地說,“然後一步步錯下來,我意識到了,今後隻會錯上加錯,最後我害了他,還要怨他害了我,早該結束了,立即分手,還算有周旋餘地,他還能回到他的正道上去。”
“你實話告訴我——”易學佳抬手幫周禮諾捋一捋被吹亂的劉海,嚴肅而略顯憂傷地看著她問,“你是不是為了報恩才跟他在一起?”
周禮諾沒料想易學佳會這麽發問,但又立即釋然地一笑,易學佳從來不傻,她隻是大智若愚,其實她比她要聰明得多。
想起經由自己雙手打造出來的“梁楓”,她不禁有些得意地一笑,“現在我不欠他了,他有了社會地位,有了經濟實力,又有那樣得體的姿態,離了我,等《放肆愛》一播出,會有成百上千都不止的‘賢妻良母’型女孩為他要生要死,他想要的家庭,隨時都可以有。”
易學佳已經不知道該心疼梁楓還是周禮諾了,他是一個密不透風的實心眼,而她是心上空著一個洞的殘缺者,她糾結地皺著眉頭說:“可是他沒有期待你這樣報恩!”
“那我拿什麽還他呢?”周禮諾無辜地望著易學佳,“他因為我不能打籃球了,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是他給我錢,給我飯吃,在我去兼職的時候、生病的時候,是他用電瓶車送我去打工、去看病,在有流氓騷擾我的時候,也是他保護了我,他做得太多了,比我的家人做的還要更多,我能拿什麽還他?等我回過神的時候,我們已經睡在一起了。”
易學佳終於確定自己是在心疼周禮諾了,疼得心髒一陣麻痹,她苦著臉說,“報恩的方式有很多種,你做朋友也可以幫他……”
“我隻是在回應他的期待,他對我好,那麽熱情地看著我,而我什麽都沒有,所以就拿我有的去還給他,畢竟他的人生走向本來不該是這樣的,是我的存在讓他脫離了自己的正軌……”周禮諾突然眼眶泛紅,她不是冷血的人,但她一直強迫自己不要情感用事,她扭過臉去叫海風將自己即將泛濫出來的眼淚給卷走,才再度轉過臉來說,“說實話,我有點兒舍不得他,但那不是愛情,隻是一種慣性依賴,他就像我的弱點,時時刻刻在提醒我,原來我不能一個人獨活。”
易學佳為梁楓說話,“但是他愛你,也許一開始沒有這麽深,但現在你已經深入他的骨髓,你突然把他給硬生生拋開,太殘忍了,你不該讓他越來越愛你。”
“他是被迫愛我。”周禮諾說,“你不知道當時我們倆在一起麵對的是什麽情況,我們活在北京,是被陌生人包圍的異鄉人,那種隔絕感,就像我們是一個種族裏剩下的最後一雙活物,隻能抱團在人類世界裏生存,所以對他來說隻有一條路,就是照顧我,然後被他誤會成愛我。”說罷,她眼神犀利起來,眼白裏的紅血絲也消退了,緊迫地盯著易學佳說,“況且,他當時有一句口頭禪,在每一次我說‘謝謝’的時候,他都會說:沒關係,是易學佳要我好好照顧你。”
易學佳一怔,她確實說過這句話,而且是真心誠意地、迫切地,希望當她不在周禮諾身邊時,梁楓能替她守護她——突然之間——她泛起了洶湧的罪惡感:原來追根溯源,她就是那個罪魁禍首。
“諾諾……”易學佳的耳邊風聲大作,她的喉頭控製不住地顫抖,雖然想要輕鬆地笑一笑來帶過去,臉上的肌肉卻不受控製地化成了一副要哭泣的表情,“對不起。”
周禮諾背著光,臉上是柔和安寧的笑容,寵溺地看著她,輕輕地“嗯?”一聲,表示不明白她在為什麽而道歉。
“我不是故意的。”她從小到大對周禮諾沒有任何隱瞞,她們是彼此見過身體的關係,她們同吃、同睡,炎炎夏日裏,在涼席上將雙腿交疊在一起,手握著手聊天直到不知不覺入睡,所以她哪怕是再一分鍾都沒辦法藏下去了,索性赴死,她說,“我甚至不記得是怎麽發生的……昨天晚上,梁楓來我房裏說你們分手了,他哭得很凶,所以我親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