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紅曳
這一晚上易學佳睡得不太踏實,她為大家終於重聚感到心滿意足,卻又覺得一切都和過去不一樣了,她說不上來哪裏不一樣,也不知道這個“不一樣”是好是壞,周禮諾還是那麽堅毅美好,甚至更完美強悍了,梁楓也還是那麽善良溫吞,而他的這層善良終於也包裹了一層不被壞人利用的硬殼,溫吞也變得不再透著過去的那種無知——什麽叫不知好壞,易學佳仔細想一想就明白,大家都變得更好了——但是她好像還留在原地。
能怎麽辦呢?她琢磨了一下,好像也不能怎麽辦,她腦子裏空轉了幾圈之後,終於疲憊地入睡,做了個夢,大家都在,她開心地叫他們,“諾諾!梁楓!裕琛!柯老師!萱萱!”
可是他們聽不見,還在邊說笑邊往前走,她又用更大的聲音喊他們,終於大家都回過頭來,笑著招手,示意她趕緊追上來,易學佳於是拔腿奔跑,卻發現怎麽也追不上,腳下的地麵有生命般在無限地延展,他們距離她越來越遠。
隔天醒來,易學佳因為在夢裏跑了一宿,所以整個人感到昏昏沉沉,她摸著牆往外走,在客廳裏見到已經梳妝完畢的周禮諾,她正端坐在餐桌前喝著咖啡,梁楓也已經洗過了澡,頭發沒有幹透,脖子上還搭著浴巾,一身清爽地站在廚房用平底鍋煎著雞蛋。
周禮諾見到易學佳,放下咖啡杯衝她溫柔地一笑,“起了?”
梁楓邊給雞蛋撒了把鹽,邊問易學佳:“給你也煎個蛋?全熟還是半熟?”
“她愛吃半熟的,你給她煎兩個,再給她煎兩根香腸。”周禮諾接話道。
看著他們一副無事發生的樣子,易學佳更為自己昨晚的胡思亂想感到羞愧,她立即振作精神,笑眯眯地打招呼,“早啊,你們。”
最後梁楓給她用漂亮的碟子盛了煎蛋和香腸以及一根水煮玉米,還配了一杯滾熱的牛奶咖啡。
三個人一起愉快地享用了早餐之後,梁楓開車送周禮諾去上班,臨行前,他們像父母一般擁抱了一下易學佳,然後交代她自己在家裏要注意門窗鎖好,還有當心煤氣漏氣,不要給陌生人開門,最後說一聲“乖了”,隨著“哢噠”一聲關門聲之後,便隻剩下易學佳一個人坐在客廳裏了。
她端起相機通過取景器當眼睛,繞著屋裏轉著圈走動了一陣,哢哢哢按下幾張模糊不清的圖片後,將身子摔倒在沙發裏,無聊地盯著天花板,感受時間一分一秒地順著她的皮膚流動,最後她掏出手機來打電話給何子萱,“喂?求求你了,我好無聊,見個麵吧?”
對麵沉默了一會兒問,“你一個人嗎?”
“嗯,就我,他們都要工作。”易學佳感覺有戲,立即彈坐了起來,“我保證不跟他們說。”
“那好,你來找我吧。”何子萱終於還是同意了,“我把地址發你手機上。”
隨著手機“叮咚”一聲收到一條地址,何子萱還附言:打車過來,記得要發票,我給你報銷。
沒想到何子萱竟然住在昌平——這個地方曾經被周禮諾真誠地提問“是在河北嗎?”——易學佳想著這麽久沒見,是不是該收拾打扮一下,但用手機預約出租車後一看預估車程一個多小時,她趕緊隨便穿件衣服,背上包就出門了。
坐在車上,她想著編個什麽理由向周禮諾說明自己外出了呢?想半天,覺得撒謊不好,但又不想對何子萱說話不算話,越想越頭暈腦脹,突然就自顧自生氣了——我二十多歲的成年人,出個門還得打報告?——不管了!把手機往兜裏一塞,正為自己的勇敢得意呢,手機突然一陣激烈震動,嚇得她一個哆嗦,恨不能跪著接聽說:我錯了,諾諾,對不起。
結果一看,不是周禮諾,來電人是“阿旬”,她盯著看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按掉了。
出租車一路往山道裏開去,雖然之前跟著梁楓去亦莊的影棚時已經叫易學佳大呼——“這也是北京?!”——但這群山起伏的荒涼景色更叫她大開眼界,一路上隻零星見過幾家孤零零的小雜貨鋪,看起來隨時要關門大吉的樣子,因為一個路人也沒見到!至於流浪狗倒是見過兩條,遠遠地,也不知道聽見的是犬吠還是狼嚎,易學佳看一眼慈眉善目的司機,依舊緊張地咽下一口口水,因為這地方太適合殺人拋屍了,再看一眼計價器,已經超過兩百塊了,她差點兒沒心髒驟停,自動自覺地成為一具屍體。
眼看著手機導航上顯示自己已經抵達目的地了,但易學佳還是沒見到居民樓,她打電話問何子萱:“你們那個什麽‘錦繡河山’小區到底在哪兒啊?”
“你沒看見一扇前麵立著兩條龍的大門嗎?”一直表現得不冷不熱的何子萱在得知易學佳已經到附近了,在電話裏的語氣終於興奮了起來,“就那兒下車,然後走進來,門牌號是08的,我等你啊!快快。”
“門?”易學佳衝車窗往外看,她確實停在一扇敞開的巨大門前,兩條龍的雕塑盤桓在一左一右的石柱上,“師傅,我好像到了,你把票給我打一下……”
她遲疑地下了車往裏走,門裏是一片大廣場,然後一棟一棟藏在小樹林裏的獨立小別墅沿著路邊往裏延伸。
易學佳沿著門牌號往裏找,遠遠見到一個大叔衝她招手問候:“您好!你是易學佳嗎?”說罷,轉身指著前方,示意她跟他走。
她於是小跑步跟上去,對方是個頭發花白,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穿著一身藍色的製服,不等易學佳問他怎麽知道自己姓甚名誰的,人家已經自我介紹了起來,“我姓胡,是這兒的保安,但是你看,這邊房子新蓋起來的,也還沒幾個業主呢,所以平時就在何小姐的房子一帶幫她盯著點兒周邊安全,活兒也不多,剛才何小姐叫我過來接你,我們這邊大半個月都見不著幾個人,瞧她那高興的,你是她朋友?多陪陪她嘛。”
經過一片人工池塘後,他指著一座小區裏最龐大的三層樓建築說:“到了,這就是八號。”
這棟房子的外形設計非常講究,在一叢叢花海灌木的簇擁中,很有北歐小鎮上的風情,通往正門的鵝卵石黝黑發亮,易學佳推開白色的鐵藝矮柵欄,瞪大了眼看著這一切,她是沒料想到何子萱在北京的家竟然是這副模樣的,在她的想象中,她應該是和周禮諾他們一樣,在方便上班的區域租了個高層公寓,結果她竟然住在深山的別墅裏?上班怎麽辦呢?
按響門鈴,開門的是一個穿著粉色針織衫的阿姨,一副精瘦幹練的樣子,屋內暖氣很足,好像熱鬧的鴨子般一窩蜂地撲向易學佳,叫她隻是站在門口就想脫衣服了。
“易學佳嗎?你好,我是鄭姨,算是這家裏的管家。”她早已準備好了一雙拖鞋在玄關,同時麻利地伸手去為易學佳脫下外套,搭在一邊的衣帽架上,領著她往屋裏走,“你有什麽需要,喝什麽吃什麽,冷了熱了,都可以跟我說,萱萱等你很久了。”
住別墅也就算了,竟然還有管家?易學佳更是一頭霧水地跟著鄭姨穿過玄關往客廳走,她猜不到何子萱究竟是幹什麽工作的。
客廳是金碧輝煌的土豪式裝修,兩條四張組成的皮革沙發好像圍城般擺在正中央,貫穿三層樓高的巨大水晶吊燈下,是穿著貂皮大衣坐在沙發中間的何子萱,她翹著二郎腿,一隻戴著一顆大鑽石的手搭在膝蓋上,另一隻手有意無意地搭在了鎖骨間的鑽石項鏈上。
當易學佳走進來時,挺直了後背側坐的她,緩緩地轉過身子來,動作非常做作地慢慢揚起下巴,輕輕道一聲:“好久不見,易學佳。”
麵對著刻意模仿偶像劇裏貴婦身姿的何子萱,目瞪口呆的易學佳僵硬地站在原地,張開第一句話是:“你不熱嗎?”
“哈?”為她的反應感到失望的何子萱,愣了一會兒後,甩了甩胳膊脫下身上厚重的貂皮說,“確實是熱死老娘了!”說完,她對鄭姨吼道,“暖氣幹嘛開這麽熱啊!想我死呀?”
好脾氣的鄭姨笑道,“是你叫我開這麽高的啊,大小姐,誰叫你要穿那一身貂。”
“這不是為了炫富嗎?”何子萱嘀咕,衝她揮揮手,“去給我們弄點兒茶水點心。”
“喝茶還是咖啡?我衝的奶茶很不錯哦。”鄭姨笑容和藹地拍一拍易學佳的後背,示意她隨便坐,邊自顧自朝距離遙遠的廚房走去,“就喝奶茶吧,我的蛋糕也快烤好了。”
鄭姨離去後,易學佳站在原地驚恐地看著何子萱,一步也不敢往前挪,她快速地環視一圈後疑惑地問:“你是何子萱?……你是幹什麽的?”
端坐著的何子萱靜靜打量了她一陣子後突然發出“啊啊啊”的激動尖叫,原地跺了一陣腳後,跳起來撲向易學佳,“佳佳!你一點兒都沒變!”
何子萱還是那麽嬌小玲瓏,她撲進易學佳的懷裏時,由著慣性使得易學佳抱著她雙腳離地轉了一圈,“你……”易學佳看著她笑得皺成一團的臉,欣慰地說,“你也沒變。”
“真的嗎?”何子萱雙手圈著易學佳的脖子,她化了很濃又稍顯豔俗的妝,但五官還是小時候那樣兒,一張娃娃臉,眼裏閃動著因為高興而盈盈晃動的光,“我沒有變老嗎?”
易學佳笑一笑,“想什麽呢?你才多大啊,就想變老。”
“啊……”何子萱的手捧著易學佳的臉,很是留戀地端詳了好久之後感慨地長歎一口氣,歪著頭說,“你才是真的一點點也沒有變。”
“你就算變了,也是變得很厲害了。”易學佳說,“都住別墅了,掙了很多錢吧?”
何子萱一怔,繼而鬆開手,回到沙發落座,幹笑起來,“想什麽呢,怎麽可能是我掙的錢……”這一刹那,她的神色裏竟然真的流露出一絲與她年齡不符的老態來,她猶豫地說,“我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