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藍鹽

  隔天早晨，周禮諾醒來的時候，見到易學佳坐在餐桌前，雙手托著腮滿麵期待地迎接她，像一條搖著尾巴等待表揚的大金毛。


  周禮諾正奇怪：“這麽起這麽早？”便看見餐桌上擺好的早餐，一碗豆腐腦、一碗豆漿、一碗豆汁兒和一個糖油餅、一個糖火燒、一個夾鹹菜雞蛋的芝麻燒餅、一個煎餅果子和一個焦圈兒，她先是奇怪，繼而皺眉，“你剛才下樓去買早餐了？”


  易學佳聽了立即站起來，雙手老實地背在身後，點頭的同時語氣猶疑地問：“那個，我看你在睡覺，不想吵醒你，我就下樓買個早飯，不需要五分鍾就上來了，這個……不用打報告吧？”


  見到她表現得這麽懼怕自己，周禮諾訕笑一聲，“好了，別裝可憐。”她說著，在桌前坐下，“怎麽買這麽多……還每種買一樣？”


  “這我都沒吃過，挺好奇的。”易學佳重新落座，把三碗喝的往周禮諾眼前推，“你要哪個？”


  周禮諾把豆漿那一碗端了過去，“早上不想喝太稠的。”


  “那正好。”易學佳把豆腐腦攬到自己麵前，興奮地拿起勺子道，“我們老家不都是甜豆花麽？廣州也是，放的都是白糖，我還從來沒吃過這種放黃花菜的鹹口味豆腐腦呢。”


  然後周禮諾看著易學佳挖了一大勺子醬色的鹵混合雪白的豆花往嘴裏送了進去，她的整個精神都遭遇電擊般一震，緊緊抿著嘴巴，瞪著眼睛，喉嚨發出清晰的“咕咚”一聲。


  周禮諾笑了，“好吃嗎？”


  半晌後，易學佳緩緩地“呃……”了一聲，開始邊梳理自己的思緒邊說，“我覺得，比較奇特，這個味道，可能因為我以前沒吃過，所以一時間有些不習慣……也許我慢慢回味一下，多吃幾口，就覺得好吃了，不然全國不會有一半人喝這個鹹的豆腐腦。”


  周禮諾盡力憋著自己的壞笑，讓語氣裏的陰謀不會太露骨地說：“就是吃不慣鹹的而已，你先喝一口豆汁緩一緩。”


  豆汁兒，顧名思義，肯定是豆漿的另一種表現形式，都是豆子打的嘛——易學佳是這麽理解的——於是她端起碗就是一大口，那猝不及防的味覺攻擊叫她顧不上合攏嘴巴，“哇”地一聲，全部吐回了碗裏。


  周禮諾雙手捂著嘴，笑到肩膀發顫。


  易學佳眯著眼睛，嘴角還掛著沒流幹淨的灰色汁水，臉色發青地說：“這個餿了……”


  “別胡說。”周禮諾盡全力收住笑聲，對她解釋道，“它就是那個味道的。”


  “就是……餿味兒的嗎？”易學佳難以置信地把碗推開，“不愧是北京風味……皇城根下的老百姓，才配得上這麽重的口味。”


  “你怎麽沒買炒肝啊？那個更加北京風味。”周禮諾好奇地問。


  “那個我真不行，遠遠聞著氣味兒，我都不敢靠近。”易學佳挫敗地垂下頭說，“太可怕了，好像有人在用開水燙死豬……”


  “笨蛋。”周禮諾輕輕一笑，喝一口自己碗裏在早餐界之中最平淡無奇的豆漿。


  “哎，你別光喝水啊，我買了這麽多吃的呢。”易學佳指著桌麵上堆放在碟子裏的食物，“你看你吃哪個？”


  “我吃不下。”周禮諾拒絕道，“早上沒胃口。”


  “你一日三餐都沒胃口，好歹吃一些，都不知道你靠什麽活下來的。”易學佳一手撓撓耳朵，另一手舉著筷子夾著糖油餅問，“你每種吃一口好不好？剩下的我吃。”見到她搖頭，她再三確認“真不吃？”之後，才咬了一口，“嗯……餅狀的油條……”說完，她又夾起焦圈兒咬一口，評價道：“嗯……圓形的油條……”


  周禮諾又被逗笑了，“你怎麽這麽可愛啊。”她邊說著，放下手裏的勺子，托著下巴凝視她，“這位廣州來的美食家，請繼續。”


  “這個應該好吃，夾了這麽多材料，肯定口感豐富。”易學佳雙手拿起夾了一個煎雞蛋和一小簇鹹菜絲兒的麻醬燒餅，細細端詳了一會兒肯定地點點頭，然後咬了下去，接著“哎喲”一聲，她嘴裏塞得鼓鼓囊囊地問，“怎麽這麽硬啊？”咀嚼了一會兒咽下去後，她做出評價，“外殼很脆，鹹菜和雞蛋都很鹹，但不管是鹹菜還是煎蛋，和燒餅都抱團一樣又幹又硬，容易刮傷口腔，優點是挺適合鍛煉腮幫子肌肉的。”接著她吃一口糖火燒，“這個不硬，但就是軟的，有甜味的麻醬燒餅。”


  最後，易學佳把煎餅果子好像小獅子王辛巴一般高高地舉起，鄭重地宣布道：“在北京的早餐是，這個最好吃。”


  周禮諾喝掉最後一口豆漿後，平靜地告訴她：“那是天津的小吃。”


  吃完早餐後，周禮諾開始梳洗打扮，而易學佳則像小狗一樣跟著她的腳後跟，在臥室、客廳、洗手間之間來回穿梭，嘴裏絮絮叨叨地沒話找話，像一隻呱噪的小鳥兒，而周禮諾也有一搭沒一搭地出聲應和，她討厭有別人和自己如此緊密相連，但易學佳不算是別人，她喜歡她跟著自己，也喜歡聽她滔滔不絕地說著沒有營養的廢話——


  “諾諾，我在想像我這樣的性格不適合天天上班，我太散漫，自由慣了，而且做攝影師其實也不是非得有個團隊，我以前自己弄，在網上接一點兒別人的約拍，稍微賺賺錢，也夠花了，反正我也沒什麽想花錢的地方。”


  “諾諾，你說，我還是繼續經營我的微博吧，就跟在廣州時候一樣，多發發照片，四宮格，九宮格的，堅持一段時間，指不定就有北京的客人來找我了，不過我不能老發風景照，還是得多拍人像，不然沒有樣片啊，你做我模特好不好？也不太耽誤你時間，你該幹嘛幹嘛，我跟著你拍幾套。”


  “諾諾，我想約何子萱出來見麵，難得這麽巧她也在北京，這我們六個人就齊了一半了，有希望重新聚起來，就和以前一樣。”


  “諾諾，如果我春節不回去，我媽想過來看我，那她可以來這裏住幾天嗎？按理說，我應該掏錢請她住酒店，但是我現在……手頭比較緊張……”——


  易學佳說話的聲音對於周禮諾來說——就像夜空下的海浪聲，砸在甲板上的暴雨聲，鐵軌上轟隆的火車聲——是那種叫人聽了會感到歲月靜好的白噪音。


  “諾諾？你在聽我說話嗎？”易學佳靠在周禮諾的臥室門邊，看著她整理要帶去公司的材料，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知道她的，很好相處，白天我陪她出去看景點，就晚上回來跟我睡一張床就行，你關上門，不會煩你的。”


  周禮諾回過臉來說：“酒店不會更舒服嗎？我可以出錢啊，小時候阿姨那麽照顧我，應該的。”


  “我媽自己也肯定不想住酒店的。”易學佳揮揮手，“她那麽省的人，飛機都不肯坐，如果現在不全是高鐵了，她巴不得坐綠皮火車呢。”


  “嗯……都好，聽你的。”周禮諾沉吟地點點頭，她已經換好了一身外出的衣服，又是從頭黑到腳，她轉身走到易學佳身前，輕輕拍了拍她的臉，微笑著說，“我要去上班了，你別自己到處亂跑，要出去的話，記得給我發消息說你去哪裏，幹什麽，幾點回，好嗎？別讓我擔心。”


  “好。”易學佳乖巧地回答，一路送她到家門口，“那你去上班吧，我會乖乖的，拜拜。”


  “拜拜。”周禮諾邊關上門邊招手，“我會努力掙錢的，你什麽也不用操心。”


  “呃？”門已經徹底合上了，易學佳獨自歪著頭自言自語，“我又不是小白臉。”


  送走周禮諾後，易學佳收拾幹淨了桌子，把碗筷也洗幹淨了後，坐在沙發上開始盤算今天幹什麽好，手機便彈出了消息提示音，她打開來一看竟然是周禮諾在微信裏給她轉賬了五千元人民幣！


  她立即對她的這行為提出疑問：“幹嘛啊？”


  周禮諾隻回複了一個字：“收。”


  易學佳繃緊了神經，劈裏啪啦地打一串字過去：“我不要，我有錢花，我白住你的房子，還吃你的飯，沒什麽要花錢的地方，這是你辛苦掙的，你給自己買好吃的，我自己也會掙錢。”


  周禮諾沒了聲音，易學佳以為她放棄了，剛鬆一口氣，卻見到手機屏幕上方彈出一個消息框：“您的支付寶收到轉賬5000元。”


  易學佳在微信上對周禮諾打出一長串的感歎號道：“暈！！！”


  就好像周禮諾故意要挑逗她似的，接連又有三個彈出框提示——“您的支付寶收到轉賬520元”、“您的支付寶收到轉賬52元”、“您的支付寶收到轉賬5.2元”——


  “你別這樣！”易學佳趕緊打字，“我全打回去給你！”


  結果她打開支付寶想把錢轉回去，屏幕上卻顯示：“對方已將你拉黑。”


  坐在出租車上的周禮諾捧著手機，看著微信裏的易學佳正在不斷發送“……”和吐血的表情包，想象著她在屋裏抓狂的樣子，她幾乎要控製不住臉上的笑意，礙於司機的存在，隻能放下手機來平複心情，以免自己失笑出聲。


  真奇怪，她看著窗外流逝的風景，以前的北京上空不是黃沙彌漫的麽？現在好藍啊，像是被仔細清洗過，一縷縷的雲朵猶如被潑灑的海鹽在湛藍的水波裏翻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