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身殞之前
金陵,趙國京都。
地處北部的趙國一到冬天總會比別的國家冷上許多。
天空也像孩童的戲臉,說變就變。上午的晴空到了傍晚便迎來洋洋灑灑的鵝毛大雪。隆冬臘月的時節,不過片刻,冰溜子便結成了透亮小柱子,一排排的掛在了長樂宮的屋簷上。
今日宮中沒了往日的熱鬧氛圍,連守門的粗使宮女們也不知去了何處,偌大的宮殿冷冷清清,撲麵而來皆是死氣沉沉的氛圍。宮牆下那株唯一能點綴冬日蒼白的血色臘梅,也被大雪不留情麵的折斷了腰。
中殿內——披頭散發的女子垂首半跪在地,她顯然落魄至極,原本精美雅致的淡藍色的華服此刻已然皺褶淩亂不堪,寬大髒汙的袖口下一雙骨瘦如柴的素手半撐著地麵,此刻她安靜的低著頭顱,似是陷入沉思,仿佛毫無察覺久久立在她麵前的男人。
沉默許久,緊蹙眉頭的男子終是開口喚了一聲:“楚歌……”
然而並沒有人理會他,秦楚歌仍舊保持枯木般僵硬的姿態,一動不動的垂首看著地麵。
這番無視的態度令男子趙懷驚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一瞬不瞬的看著女子羸弱的身軀,一抹不舍和心疼的情緒飛快劃過眼底,最終什麽也沒留下。他再一次冷冷出聲道:“朕最後問你一次,你仍要和朕置氣到底嗎?”
這一次,垂首的秦楚歌終於活了過來,她蜷縮了下枯瘦的手指,緩緩仰首朝麵前的趙懷驚看去。
嘶——!這是一張怎樣可怖的麵容!
趙懷驚猛地瞪大眼睛,似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你的臉……”
趙懷驚不可置信的看著秦楚歌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臉,曾經名滿天下的趙國第一美人兒竟……明明不過花信年華,她的麵容卻透出老嫗的死寂,麻木的神態裏隻有毀天滅地的絕望和悲戚存在,那雙一顧傾城的桃花眸再也看不到曾經的明媚透亮,肖似死人般停滯不動……
“置氣……”秦楚歌定定的看著趙懷驚,枯寂的眸子深處滿是滔天恨意,她咬牙切齒地反複咀嚼趙懷驚的用詞:“置氣啊……”突然,她仰天大笑起來,沙啞晦澀的嗓音徒然尖銳淒涼,她怒吼:“趙懷驚呀趙懷驚!你當真無恥至極!”
癲狂的笑聲下包裹著無盡的苦澀和無助,秦楚歌猛的攥住趙懷驚的衣袍,她死死的盯著他,咬牙切齒的、一字一句的訴說著恨意:“屠我秦家滿門,圍殺我兄長……血海滔天的仇恨在你眼中不過‘置氣’二字!趙懷驚,我隻恨不能把你千刀萬剮!剔骨掏心!”
“秦楚歌!”趙懷驚怒喝一聲,猛地掐著秦楚歌的脖子將她提起來。他用發紅的雙眼看著手裏的女子,麵頰上的肌肉隱隱跳動,聲音像從牙根裏擠出來一般:“你就一定要逼我嗎?!”
逼他?
秦楚歌心中淒慘,這便是她全心全意為之付出的男子啊!當真狼心狗肺,歹毒如畜!
看著趙懷驚一如初見時氣宇軒昂、絲毫沒被歲月侵蝕的英俊麵貌,此時此刻,秦楚歌除了滿腔仇恨,再也生不出一絲一毫的別樣情誼。
寒冷刺骨的風不知從哪裏溜了進來,使得本就冰冷的宮殿更加寒氣逼人。冷風拂起秦楚歌淩亂的發絲,將她可怖的麵容呈現得淋漓盡致。似是被眼前的景象燙到,趙懷驚冷硬的手掌軟了幾分,待他正要放開手時,秦楚歌卻反客為主鉗住他手腕,指甲用力陷進皮肉中,帶出鮮紅的血色,她笑看著趙懷驚,告訴他:“你若不殺我,我便拚盡全力也不讓你好過!”短短幾息,她的雙眼漸漸陰沉,言語間的陰森血氣也越來越盛:“趙懷驚,今生今世,生生世世,我與你不死不休!”
“砰——”趙懷驚猛然把人甩了出去,此刻他陰沉的臉色堪比宮殿外烏雲密布的天空。
似是氣狠了,趙懷驚一邊來回踱步,一邊連說了三個好字:“好!好!好!”最終他停在秦楚歌麵前,怒氣未消的看著趴在地上咳嗽不止的人,臉上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心疼之色,聲音卻冷如寒冰:“也罷!既然你一心求死,秦楚歌,看在昔日的情分上,朕便留你一個全屍!”說完他龍袖一甩,轉身大步朝殿外走去。
“為什麽——?”就在趙懷驚踏出殿門的最後一刻,趴俯在冰冷地麵上的秦楚歌終於嘶吼著質問道:“我想不通啊趙懷驚!為什麽你要殘害我爹爹娘親?!為什麽你要覆滅我秦家滿門?!為什麽你要圍殺我兄長?!趙懷驚,秦家為你做了何其多?!何其多?!你為什麽如此絕情?!你大可削了爹爹的官位將我秦家驅逐京都,你為什麽要屠殺他們?!為什麽?!”
秦楚歌想不通!猜不透呀!
趙國皇室自古便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在位者花甲之年以前,皇室不立太子隻封親王。凡皇子年滿十六歲,即刻封之為王,賜封號、放封地,此後遵照聖恩需在封地停留三年,三年過後又須重回金陵。
先皇趙堂育有七子三女,安王趙懷雄和寧王趙懷驚一母同胞,都乃周皇後所出,生母難產離世的明珠公主趙懷珠也養在她膝下;鄴王趙懷止與顯王趙懷峰乃四妃之首德妃所出;莊王趙懷極是靜妃之子;勤王趙懷重和明月公主趙懷月的母妃乃是淑妃;明菲公主趙懷菲與晉王趙懷修,前者由婉嬪所出,後者的生母則是一名宮女。
寧王趙懷驚,先皇第二子,與生俱來便野心滔滔!先皇不立太子,逼得眾王爺為奪那尊貴高位手段百出。趙懷驚上有同胞兄長安王壓頭,本該最無可能坐上那個位置!
然,他卻做到了!
而這一切除了他自身的心狠手辣,最大的緣由之一便是因為她身後的秦家!
秦家三代為相,和望京顧家、逐鹿薛家,並稱為名滿天下的三大貴胄氏族。到了父親秦舒培這一代,秦家的地位更是聲名顯赫,在趙國稱得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隻因她唯一的兄長秦淵另辟蹊徑,一改秦家曆代習文的路數,棄文從了武。她的阿兄睿智勇猛,從軍五年便取得赫赫戰功,班師回朝受先皇賜封威武將軍,掌管一方兵符,好不風光!
一門一相一將軍,此等秦家,但凡有野心的王爺都想千方百計的拉攏。
那時正值她情竇初開少女心思的年紀,一次孟郊遊湖途中她失足落水,被當時不足弱冠卻已風華正茂的趙懷驚所救,趙懷驚皮相俊美,她雖不懂男歡女愛卻對他恩念不已,在柯媛媛的慫恿下漸漸把他當做良緣天賜,那以後她便墜入虛假的情網,一心一意牽掛愛慕趙懷驚,甚至為了能嫁給他,不惜將整個秦家和他綁在一起!
她雖自小性子高傲孤冷不受外人所喜,但秦家所有人都寵她愛她如珠如寶,她鐵了心要嫁給趙懷驚,爹爹娘親屢勸不聽後,無奈,隻得隨了她的執拗心願。
嫁給李懷驚後,秦家自此成了寧王一派,她由一個閨閣淑女開始絞盡腦汁為李懷驚出謀劃策,竭盡全力幫助他爭奪那個位置——為了他,她丟棄了女兒家該有的嫻熟典雅,時刻慢性算計,隻為了讓他運籌帷幄!
為了他,她一個女兒家造孽無數,仗著秦家的權勢殘害朝中無數正直忠良!
終於,她為他掃平了所有障礙,把他送上了那個位置,從此俯視萬生,成就萬萬人之上的高貴姿態。而她也鳳袍加身,貴為趙國皇後,母儀天下,一時風光無限。
可這一切的一切,不過趙懷驚編造的一場天大的騙局!
秦楚歌死死的盯著趙懷驚,眉目沉沉戾氣,似要將其千刀萬剮般。
趙懷驚一動不動的站在宮殿門口,隻需抬腳往前半步便可離去,他抬頭看著殿外蕭條的景象,嘴唇動了動,卻終是什麽也沒說出口。身後秦楚歌沙啞絕望的聲音再一次響起,哪怕背對著她,他也能清楚的感受到她傳遞出的怨毒冷意。
“景和三年,夏末。邊陲小國以南疆為首合力來犯,你雖為皇,卻到底根基不穩,阿兄請命自願出證。十一月,邊關傳回急報,威武將軍秦淵同敵軍勾結,於天弘山設下埋伏,導致我軍兵敗如山倒,死傷無數……”秦楚歌哽咽著大聲嘶喊:“‘罪臣秦淵已被我軍亂剪射死!’通敵叛國古來就是誅九族的重罪,李懷驚!這就是你設計覆滅我秦家的第一步!怪我蠢笨如豬,竟被你騙得團團轉。秦家清譽名聲毀在我手,也毀在你手。你將秦家上下三百七十口人悉數收監,任我百般求告,也無動於衷。如果不是邊關又傳回消息,燕國趁機起兵,你定毫不留情殺我秦家滿門。”
“別說了。”負手而立的趙懷驚攥緊的拳頭,能瞧見他手背上的青筋凸起,顯然正極力忍耐著怒火。
趙懷驚壓低聲音:“不要一而再的逼朕,楚歌!”
“逼你?”秦楚歌冷冷一笑,笑聲裏毫不掩飾對趙懷驚的厭惡,繼續細數他無法掩蓋的罪行:“燕太子領兵親征,驍勇善戰的他使得趙國軍隊節節敗退。連城淪陷後,你怕了,你怕自己好不容易坐穩的皇位被燕太子傾覆,所以你允了南疆小國的條件,不僅將天弘山以南的拱手讓出,還答應他們的無理要求——以一國皇後做質,將我送到南疆為奴為婢!我不願,你便以秦家人的性命哄騙我,你說隻有我為趙國做出犧牲,趙國百姓才願意相信秦家沒有通敵叛國!我信你!我那時信了你!所以即便我萬般不願,可最終還是前往南疆為質!臨行前你說了什麽?!你保證了什麽?!你告訴我你保證了什麽趙懷驚!”
曾經的往事血淋淋的剖開在眼前,趙懷驚終於不再顧左右而言,他閉上眼睛,一瞬間仿佛回到了當初,那時他輕輕攬住秦楚歌的消瘦的肩,告訴她:“朕一定會保你秦家無憂。”
“保秦家無憂……”秦楚歌淒慘一笑,雙手用力攥在一起,肩膀也在不住的顫抖著,她又哭又笑:“因為這句話,我在南疆日夜苟且偷生,戰戰兢兢度過了整整七年!每一日我都恨不得去死,但為了再見爹爹和娘親一麵,我仍然堅強的留著這條命。景和十年,南疆大勢已去,我終於能回趙國了……”
“我不在乎你身邊是否還有我的位置,即便你早已冊立柯媛媛為後我也不怨你。”秦楚歌麵色悲戚,眼角血淚劃過如魔似鬼:“我隻願與爹娘重逢,我隻求與他們重逢!你答應過我的!你明明答應過我的!可是他們卻死了!他們被你派人殺之,然後一把火燒了天牢做出自縊的假象。而你這個殺人凶手,你卻騙我爹爹娘親是因為阿兄之事愧於趙國,才會在天牢放火自縊。怪我蠢笨,怪我該死!趙懷驚!我竟一再相信你!”
如果不是她有眼無珠,秦家又怎會落到滅門的下場?!秦楚歌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大聲痛哭起來,尖利淒慘的哭聲像惡鬼的慘叫。
世間怎會有她這般愚蠢的人?!秦楚歌曾一次又一次的質問自己——為何她蠢笨如豬不自知?!為何她看不清身邊的魑魅魍魎?!從始至終趙懷驚的謊言就算不得縝密,爹爹和阿兄都曾提醒過她,可她卻像著了魔,一次次掉進趙懷驚謊言的陷阱!
秦楚歌一聲聲恍若從地獄發出來的哭泣像一根根鋒利的箭矢插進趙懷驚心口,他從不後悔曾經做過的一切,即使重來一次,他也會選擇接近利用秦楚歌。
……但他的心又為何會隱隱作痛呢。
趙懷驚終於轉過身來,麵上一如既往冷漠無情,嗓音卻似乎柔了些許:“楚歌,你知朕為何把你安置在長樂宮嗎?”
他一瞬不瞬的看著秦楚歌,眸光微閃,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
“事已至此你又想編造什麽謊言來騙我?別費勁了趙懷驚!”秦楚歌咬緊牙關,恨聲道:“如果不是你在宮宴遇刺,如果我沒認出逃到長樂宮的人是我八年前就該被亂箭殺死的阿兄!你的所有詭計恐怕我到死都不會知曉!”
她隻要一想到自己曾經誤會阿兄通敵叛國,就心痛得快要死去了。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該死的趙懷驚!
在長樂宮見到阿兄的那一刻她是真的好高興,可是前後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阿兄就離她而去了,就在她麵前,被闖進長樂宮的侍衛團團圍住亂刀砍死了!
“爹爹娘親死了,阿兄也死了。而今,我這個曾經的皇後也要死了。”秦楚歌撫了撫髒亂的衣袍,撐著地板慢慢從地上站起來,她說:“趙懷驚,大限將至,原本我還想問你一句為什麽,可真正到了這一刻我卻是不想知道了。”
“楚歌……”趙懷驚皺著眉頭,那雙冷酷無情的眼眸此刻蘊含了難得的柔色,他想解釋些什麽,卻在觸及秦楚歌冰冷的眼神時,突然無話可說。最後的最後,他隻留下一句:“你好自為之吧。”便疾步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