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阿兄
正想著，便聽到守在外頭的灑掃院子的丫頭喚道:“公子安好。”
景楚病弱麵容笑逐顏開，起身正欲往外，便見外頭走來一位青年。
這青年不過弱冠之年，身著一件月白素雅袍服，領口和雲袖都繡著雅致竹葉花紋，一支漂亮的羊脂玉發簪挽起三千青絲。
青年溫潤如雅，麵如冠玉，微微挑起的嘴角讓人移不開眼，笑容淺淺卻是暖暖的，燦爛的。
青年瞧見她，笑意更盛。
“總算醒了。”青年疾步來到景楚身邊，伸手揉了揉她的發絲，抬起她的小臉細細看了看，臉上的笑容霎時化作擔憂，“眼圈紅紅的，可是哭了？”
景楚仰頭看著麵前的青年，這便是她的阿兄，血濃於水的骨肉至親。
景家三代單傳，到了景培正這一代終於多了個景楚，不再隻是景時淵一人。兩人皆是人中龍鳳，隻是性情卻是天差地別。
長子景時淵風度翩翩才學過人，弱冠之齡便已才名遠播，其才學和容貌皆受世人推崇，素有如玉公子之稱：幼女景楚性情怪異，桀驁不馴，行事待人獨斷冷漠，不得人們喜愛，所以除了丞相府的人，也隻有一個心懷不軌的樓婉婉願意與她親近。
前世，景楚未嫁給秦陌止之前，自持有幾分書卷氣息便眼高於頂，頗看不上貴族小姐之間的宴會，從不參與其中。
她的整個少女時期除了和樓婉婉來往，就隻有景時淵亦兄亦友的陪伴。也因為有他的存在，才讓景楚絲毫感覺不到沒有朋友的孤單。
身在亂世，幾乎所有兒郎心中都懷有一顆建功立業的心，景時淵也不例外，他開智早，知道奪嫡爭鬥遲早會爆發，丞相府總有一天會陷入泥藻，左右難為。
所以景楚及笄次日，景時淵便留書一封，毅然決然離家投軍。
這一去就是三年。
時過境遷，當景時淵身披戰甲再回金陵時，景楚已經深陷名為秦陌止的沼澤中不能自拔。
景時淵生死闖蕩三年之久，早已不在隻是翩翩少年那樣簡單，穩重成熟的他怎會不明白秦陌止的心思！
景時淵不願意讓自己唯一的妹妹陷入皇室的糾紛中，他看不上秦陌止，更不願景楚嫁給秦陌止，他竭力勸告景楚，一入宮門深似海，決不能走上明知會後悔的死路！
隻可惜景楚深陷情網，哪裏聽得進其它，幾次下來反倒生疏了與景時淵的兄妹之情。
終於，景楚如願嫁進了修王府，隻是從那以後她一心為了秦陌止的奪嫡之爭謀劃，便更不能與景時淵說到一處去了，她心中不忿刻意冷落景時淵，久而久之所謂親情越發淡薄。
秦陌止登基為皇，時局動蕩，朝中無人可用，景時淵領命趕往天穹關掃匈奴之亂。大軍出行時，景楚隻遠遠站在人群中目送景時淵離去，這一別便是經年。
再聽到景時淵的名字，是他被誣陷通敵叛國，被亂箭射死。景家覆滅，景楚遠赴匈奴為奴，景家三百七十一口命喪天牢……
糊塗過往，淒慘一生。
這一世，景楚心中立誓，她再不會傷阿兄的心；再不會讓阿兄如前世一般落得慘死的下場；也再不會將景家推向不能回頭的絕境。
“阿兄。”景楚強忍著鼻酸，不讓眼淚掉出眼眶，喃喃喚出聲來。
“這是怎麽了？”景楚可憐兮兮的小模樣著實讓景時淵心疼了一番，想將景楚摟入懷中，卻因從前景楚不喜歡他像哄孩童一般哄她，故而躊躇不已，隻好退而求其次的抬手摸了摸景楚的小腦袋，擔憂道：“可是風寒還未好？還是哪裏疼著了？”
景楚搖搖頭，一頭紮進景時淵的懷裏，小腦袋在景時淵的胸口蹭了蹭，帶著濃濃鼻音嬌聲道：“沒有哪裏疼，我隻是太想阿兄了。”
景時淵因為景楚的意外之舉微微一愣，很快便喜上眉梢，環抱住才到自己心口的小小景楚，上揚的嘴角怎麽也壓不下去，“乖乖，阿兄也想窈窈了。”
景時淵愈是溫柔，景楚愈是自責。無論前世今生阿兄總是小心翼翼卻又盡心盡責的陪伴保護著自己，可歎白長了這對招子，看上狼子野心的秦陌止，狠傷了阿兄的心！
景楚難過得快要窒息。她的前世真是失敗，失敗的女兒，失敗的妹妹，失敗的主子。不論是情愛還是友情，她無一例外也都是失敗者。
“好了好了，摟摟抱抱成何體統。乖女兒，過來爹爹抱。”景培正豔羨的瞥了景時淵一眼，很是不悅看到心肝寶貝女兒依賴他。酸氣衝天的話沒過腦就說出口了。
“好大的酸氣。”
景楚和景時淵對視一眼，互相在對方眼中看到了笑意。
景楚離開景時淵懷抱，挨著諸葛青青身邊坐下，十足小女兒撒嬌姿態摟住諸葛青青的胳膊笑容淺淺，撒嬌道：“窈窈要挨著娘親。”
“嗬嗬~”諸葛青青看到女兒這個樣子，心軟得一塌糊塗，抬手點了點景楚的額頭，囑咐她：“你呀，風寒剛好，最近可不能胡來。”
“我曉得了娘親。”
同兒子爭景培正沒有壓力，同妻子爭景培正就沒那個膽了，景培正挨著諸葛青青另一邊坐下，老小孩似的低語抱怨：“小沒良心的。”
“才不是。”景楚傲嬌的皺了皺鼻子。
“小孩習性。”景時淵點點她的鼻尖，笑意更甚，忽然想到今日去翰林書院的事情，笑容又淡了下來，皺眉道：“妹妹，今天阿兄去翰林書院為你告假，但郭夫子無論如何也允許，你看……”
“阿兄。”景時淵還未說完，景楚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麵露愧色小聲道：“阿兄，這次不用告假。我以前不懂事，學問本就應該從簡單做起才是。郭夫子教導嚴苛對學子而言是好事，偏偏我不識趣，總覺得郭夫子這也不好，那也不好，處處與他作對。現在我想通了，往後再也不會告假了，我的身體沒有大礙，這次考核我會全力以赴，再不讓你們擔心。”景楚說得認真，言語真誠，眸子灼灼看著景時淵。
兩世為人，景楚明白，她若突然性情大變肯定會引發他們的擔憂。但她不想在家人麵前偽裝，不想做那個是不是就得裝作懵懂無知景楚。重生的秘密她會一言一行慎重保護，但是麵對關乎丞相府聲譽的大事，她卻再也做不出像前世那樣糊塗討嫌的事。
景楚忐忑的看著親愛的家人們，既期待他們問她為何轉變，又害怕他們真的產生懷疑。
不過她的擔心是多餘的。
“娘親就知道，我的窈窈一直都是個乖孩子。”諸葛青青淚光隱隱，輕輕撫摸著景楚的小腦袋，溫柔至極。
景楚心中一澀，她的不懂事到底讓娘親心寒。景楚此刻真想狠狠扇自己幾巴掌，枉她白長了這顆腦袋竟會做些混賬事！
前世今生，金陵所有人都知道景楚雖然眼高於頂，卻絕不是個草包。但她故意在翰林書院的考核上一意孤行，迫使書院將她除名。
當時考核成績下發後，景楚全是丁次。甲乙丙丁，丁為末，丁次則為末中之最，世人心如明鏡誰人不知她是故意為之。
翰林書院是秦國皇室作為靠山的神聖之地，哪兒容得任性妄為的學子。
考核成績公布後，沒過幾天她便被翰林書院除名，一時間‘景楚’二字淪為笑柄，她在金陵城中從此聲名狼藉。
凡是要點臉麵的人都會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但當時的她卻不以為然。不用上書院對她而言求之不得，每日呆在府中逍遙快活，三五不時尋個由頭往修王府跑，這才是她認為最開心的事。
想到以前做下的糊塗事，景楚恨不得殺死那時的自己。當時她自詡天真，全然不知因為自己的愚蠢之舉，連累了最親的家人也受到波及，位居丞相的爹爹被同僚官員屢屢彈劾教女無方；溫柔嫻淑的娘親變成金陵貴婦圈的茶後笑料；溫文爾雅的兄長在翰林書院被同窗學子指指點點。
那時娘親該有多傷心！爹爹該有多失望！阿兄該有多寒心！可恨當時她的自私自利，全然不顧忌他們的心情。
如今回想種種，她以為自己淡漠名利，殊不知他人眼中是裝模作樣；以為自己作亂考核是大膽直率，殊不知他人言她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以為嫁給秦陌止是天造地設，殊不知他人稱她死皮賴臉，得的是丞相府的光。
這些自以為是清高作為的結果，糟踐了丞相府的聲譽，也糟踐了她自己的聲譽！
如果不是她的愚蠢，不是她的一錯再錯，死不悔改。景家何至於被天下人唾棄，丞相府何至於一步步走向毀滅！
多麽該死的景楚，多麽該死的她呀！
景楚死死攥著拳頭，目光篤定。
今生她再不會重蹈覆轍！
“怎麽了？怎麽臉色突然變得這般難看了。”諸葛青青抬起景楚的小臉左右看了看，擔憂道：“窈窈可是累了？”
“我沒事娘親，可能是剛剛醒來，身子還有些發虛吧。”景楚臉色病白，嘴唇也有些幹澀，唯有一雙漂亮明亮的眼眸泛起星星水光，定定看著眼前溫柔恬靜的諸葛青青，笑眯眯道：“娘親不要擔心。”
諸葛青青動容的將景楚摟得更緊了，她輕輕拍了拍景楚瘦弱的身子，哄小孩一樣哄著景楚。她怎麽也不會想到，麵前的景楚，她的女兒，一覺醒來，已經不再是她所熟知的那個嬌俏少女。
麵前的景楚，是曾悲歡離合，曾曆經滄桑，曾痛不欲生，曾鳳凰涅槃，起死回生的景楚！
是曾母儀天下，曾擁有天下所有女子都夢寐以求的身份，曾權傾後宮，風光無限，也曾顛沛流離，煢煢孑立的，秦國皇後景楚！
是曾多活了一世的景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