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部(第33章)
中秋佳節就要臨近了,對於桂卿來講要不要給薑月照送禮是個大問題,其重要性並不亞於生存還是毀滅這類的事情。按理說這根本就不是一個需要反複考慮的問題,從南京到北京十個人中估計有九個人都會說要送,因為送不僅是正常的,也是必須的,而不送才是反常的,少見的。但是從內心來講他又是極不願意跑到人家裏送禮的,他實在拉不下那個臉來,盡管他的臉根本就不值錢,總覺得那是一件極其難為情的事,這比讓他大白天去偷人家的東西還難呢。所以,這個本該不是問題的問題在他那裏就成了個很大的問題。另外一個原因就是,他完全沒有這方麵的經驗和知識,因為從小到大他從來就沒給人家送過禮,他一點都不了解這裏邊的道道。還有,如果一定要送的話,什麽時候送、送什麽和怎麽送,對這些問題他心裏也是一點譜都沒有。
事到臨頭了,他才頭一次極為深刻地體會到,盡管以前的日子過得很艱苦很窘迫,缺鹽少油的苦不勝苦,但是那時候他遠沒有現在這麽多的煩心事。以前過節就是過節,他完全不用想著該給誰送禮這樣的爛事,而現在就不同了,如果人家都送而唯獨他不送,那他豈不是太缺心眼子、太傻帽、太沒眼色了?他現在還不想做一個另類的擰筋熊或肉頭,太特立獨行的事他不想做。
而讓他感覺更加焦躁不安的是,父母前一陣子曾看著他的臉色膽膽怯怯、虛虛弱弱地提醒過幾次,問他要不要去人家裏走一趟,說這都是做人該盡的禮節,尊重人家和尊重父母也差不多。
他當然知道父母也是抱著十分淳樸和厚道的心說這話的,至於到底送不送他們其實也不敢多說什麽,畢竟對於農村老實巴交的農民來說,他們能夠憑借自己極其有限的人生經曆為子女提供有價值的參考意見的時候早就已經過去了。他不想太傷父母的心,因為他已經長大了,也參加工作了,這些大主意歸根結底還得他自己來拿。
私下裏他彷徨和痛苦了很久,最後終於咬咬牙下定決心到薑月照家裏走一趟,哪怕人家那裏是萬丈深淵,是刀山火海,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老虎洞。同時他還想好了具體怎麽送的問題,那就是在節前三五天的晚上去送一些煙酒之類的東西。禮太輕了不行,那樣顯得他太摳門了,有點看不起人家,太重了當然也不行,因為第一次幹這種事他還摸不準人家的路子,貿然送太重的禮怕沒有回旋的餘地。他考慮來考慮去,覺得就照一個月的工資錢花比較合適,這樣既不前沉也不後沉,如果人家欣然收下了,那麽對雙方來講都沒有太大的心理壓力,反正他也不求人家辦什麽具體的事,心意表達到了就差不多了。
東西非常好買,他早就計劃好了,到時候就在金碧大廈一樓的超市裏采購就行,現在最大的問題是不知道薑月照家具體在哪裏。問薑月照的司機雖然是個最省事的辦法,但是那樣的話就會暴露他的意圖,而且他也拿不準司機的嘴是不是嚴實。如果問單位裏其他人的話顯然是更不靠譜的行為,那樣不僅讓人家知道了他的目的,而且還顯得他和一把手的關係不好,因為如果關係到位的話,他還用得著去向他們打聽這個事情嗎?渠玉晶這個人肯定知道薑月照的家在哪裏,而且也一定願意非常詳盡地告訴他,但是有一點可以預料得到,那就是也許他這邊還沒把東西送出去呢,那邊估計全單位的人都會知道他給人家送禮的事了。考慮到最後隻有一個笨辦法了,那就是像特務一樣跟蹤人家。
“路見不平一聲吼哇,該出手時就出手哇,風風火火闖九州哇……”為了給看起來可能有點鬼鬼祟祟的跟蹤行動壯膽,他不時地哼唱著劉歡演唱的《好漢歌》,同時也是為了掩住自己的耳目。按理說跟蹤這個活很不好幹,因為大部分單位的負責人都是專車接送上下班的,盡管這個小小的縣城也就是巴掌大的地方,他騎的又是自行車,兩個軲轆肯定追不上四個軲轆。但是薑月照這個人很有意思,他平時上下班基本上不坐單位的公車,而是自己騎車子來去,除非哪天喝多了沒法騎自行車才讓公車送,這就讓桂卿的跟蹤行動變得非常容易實現了。在一天下班之後連半個小時都沒用,他就摸清楚了薑月照的住處所在,即田莊小區一棟老舊樓房中的一家。巧得很,白郡家就住在這個小區裏,隻是她家和薑月照家不在一個片區。
史無前例的送禮行動正式開始的這天下午,他下班後先是在辦公室有意磨蹭了好一陣子,然後才去金碧大廈的超市把東西買齊,他估摸著快到《星聞聯播》開始的時間了,然後才像個蹩腳的小偷一樣直奔事先踩好的點。“但願不要遇見白郡,要是碰見她那就太尷尬了;但願薑局長回家後不要再出去,那樣的話可能又要白跑一趟了。”他一邊在心中默默地祈禱著,一邊悄悄地拐進了田莊小區的大門。
到了,到了,終於到了,幸好沒碰見一個熟人。
他哆嗦著手鎖好車子,拎好兩個裝滿禮物的超市袋子,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千萬不要緊張,就開始往那個黑漆漆的樓洞裏走去,就像過去的烈士要奔赴刑場去慷慨就義一樣。
還好,薑月照家裏有人,因為他從門外就能聽見人家的電視機發出的聲音,那兩個似乎百年不變的主持人正在雷打不動地播報著當天的新聞節目。薑月照住的那棟樓顯然是這個煤礦小區最早的幾棟樓之一,它的水泥樓道已經顯現出來衰敗的氣象,牆壁上也貼滿了各式各樣的小廣告,本來是花花綠綠的顏色現在變成了一片片灰灰白白,各種粗細不同、顏色各異的電線布設得淩亂不堪,連蜘蛛網都不如,家家戶戶的防盜門都鏽跡斑斑的,把手位置都覆滿了暗黑色的油跡。薑月照家簡陋的防盜門兩旁的對聯已經破損陳舊得不成樣子了,估計得等春節的時候才會被新對聯取代,門框上邊清明節時插的柳枝已經幹枯得一碰即碎了,內門上邊暗紅色的門鈴也差不多成了擺設,因為桂卿悄然按了幾下,它竟然沒有絲毫的反應。他按照心目中所能揣測得到的最理想的力度不輕不重的敲了幾下門,隨著門裏一聲熟悉的聲音,薑月照親自來開門了。
見門口站的人是桂卿,薑月照連忙熱情地把他往屋裏讓,並大聲告訴裏屋的人:“單位的小張上咱家來了,你快去倒杯水。”
桂卿從薑月照的語氣裏一下子就猜到了,那個被支使的人肯定是其夫人。而且他還知道,薑月照之所以這回稱呼他為“小張”,而不是慣常使用的“桂卿”,完全是為了照顧其老婆的官太太情緒。薑月照本人在單位裏可以和他稱兄道弟的,但是絕不能在老婆大人麵前沒大沒小的,必須得表現出一把手的樣子才行。
官是官,吏是吏,這個絲毫不能亂,尤其是在媳婦麵前。
桂卿有理由覺得這是做男人的一種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