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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第9章)

  下午的時候,秋日慵懶遲鈍的陽光透過重咖啡色的玻璃窗斜著投射到稍顯淩亂的辦公桌麵上,反射出一片令觀者昏昏欲睡的灰黃色光澤。桂卿接到了北院會計的電話,讓他趕快去領工資。此時劉寶庫和渠玉晶還沒來到辦公室,他也沒法和誰說一聲,隻好不辭而別先去北院辦理這樁他認為應該算是私事的事情,那個麵相不善的會計安排的任務是絕對不能耽誤的,盡管這邊沒人替他值班。


  財務科在一樓最東頭上首的位置,因為這座辦公樓是傳統兩頭沉的形式,所以財務科是兩間南北方向較長的大屋,看起來比較寬敞,頭上正對著朱彪的辦公室。


  桂卿剛一進財務科就迅速感覺到了一股與眾不同的奢華氣息,這裏所有的辦公設施都比其他科室強很多,甚至比南院大樓裏絕大多數辦公室的條件都要好。房間裏擺放了不少應該是比較名貴的花花草草,他都叫不上名字來,顯然這不是隨便從家裏帶來的普通花草。那些一望而知就器宇不凡的辦公桌椅也都厚實堅固、舒服耐用。電熱水壺錚明瓦亮且肚子很大,肯定比一般的水壺有肚量。沙發新穎別致、寬大柔軟,任誰看見了都想上去坐一會。門窗的密封性都特別好,好到夏日的冷氣和冬日的暖氣一點都跑不掉,隻能乖乖地留在屋裏。金黃色的窗簾高端大氣、色澤明快,看著很是養眼。就連會計和出納喝水的茶杯都透著一股子不平凡的豪華味道,盡管其風格讓他不敢隨便苟同。


  這間屋子裏他不敢苟同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不可能一一列舉,也沒不要一一列舉,其實說是看不慣也行,不過他現在是沒有資格看不慣人家的,因此隻好先忍著。說是先忍著,其實後來他還是得忍著,因為除了先忍著和後忍著之外,他也就隻能忍著了,他根本就沒有改變這個世界的任何能力,除了星星點水般的那一點可笑的想法之外。


  會計叫毛玉珍,出納叫王兆前,她們兩人都是典型的從外表上看著平淡無奇實際上也平淡無奇的中老年婦女,隻是毛玉珍比王兆前的年齡略大一些,實際上就是略老一些。桂卿和她們都不是太熟悉,也就是以前點名的時候見過幾次麵而已,因此印象並不深刻,也拿捏不準她們的脾氣和秉性,不知道她們說話辦事的風格。


  毛玉珍身材中等,胖瘦適中,順直的衣服裏麵應該是一身她的丈夫以為較為緊致的五花肉。她長著一頭烏黑、油亮、倔強、堅硬、簡短的頭發,這一圈頭發顯然是精心焗過油並仔細打過摩絲的。她的臉色又黃又黑,仿佛得了北協和、南湘雅都看不好的某種絕症一樣。但是,她那副威嚴凶悍的麵部表情卻又明明白白地告訴別人她的生命力不僅硬得很,同時也強得很,完全不是林黛玉那種弱不禁風的病人樣子。讓人更加過目不忘的是她的鼻子,那個鼻子為了和總在有意無意地噘起的嘴巴遙相呼應,無論何時都在不停地囊著,翹著,仿佛其主人一直都站在以前農村常見的那種肮髒無比、臭氣熏天的大茅坑跟前,也好像哪個城裏的著名無賴欠她一百萬巨款似的。


  桂卿僅憑直覺就明白了這位毛會計肯定也不是個善茬,遇事絕對不好說話,因為她那種凶悍霸道的表情已經完全固化在了她的臉上,估計用多大馬力的水磨石機子都打磨不平了,真是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愚公來了也移不走她臉上的一座座大山。


  王兆前生得嬌小玲瓏、柔若無骨,一頭花重金燙過的栗色披肩發鬆散地掛在腦後和臉龐邊。她的皮膚很白且毫無血色,冷若冰霜卻並不豔若桃李,就像富貴人家圈養的智商極低的寵物狗一般,高貴傲慢、性格孤僻,喜怒完全不形於色,仿佛對什麽都不屑一顧,即使快要餓死了也不去吃一口孬飯。她個子雖然很矮,按理說應該很不壓風的,卻給人一種盛氣淩人和高高在上的異樣感覺,靠的就是她那種目空一切和旁若無人的奇葩架勢,以及不知如何養成的強大自信。


  和大多數不怎麽熟識這兩位大神的人一樣,桂卿也被她們後天修煉出來的強大氣場給徹底鎮住了,他連忙彎腰賠笑地進去和她們主動打招呼並簡短地說明來意。王兆前就像一尊華麗而冰冷的大理石雕像一般,除了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極其淡漠地翻看了一眼來者之外,就再沒有任何其他的反應了,這讓他瞬間就懷疑起自己是不是個隱形人了。而毛玉珍的表現就像王兆前的孿生姐妹一樣,也隻是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高貴無比的頭,然後便不慌不忙地從抽洞裏捏出一個小巧的存折出來,細細地,厭惡地,不聲不響地,就像偶爾發善心扔一塊發了黴的燒餅給一個捧著爛碗的老乞丐一樣,將那個存折扔在了桌子上。


  “小張,你的工資折。”王兆前對來人輕飄飄地說道,好像那個工資折上有什麽傳染性很強的細菌一樣。


  她可不想被染病,她還想多活個上百年呢。


  桂卿懷著謝主隆恩的恐慌心情連忙走上前去,利索地拿起那個暗紅色的長方形的存折,就像魯迅筆下的華老栓“抱著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一樣將那個小小的物件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裏,一邊連聲說著“謝謝”,一邊慢慢地倒著退了出去,出了屋門好遠好遠,他才敢轉過身離開。他知道,這兩位尊貴的老姑奶奶定然是不屑於和他再囉嗦什麽的,據說她們平日裏享受的都是科級的高等待遇,絕非一般的阿貓阿狗那種人可以隨便比擬的。他出了北院的大門,推著洋車子到了一顆碩大的法桐樹下,才小心地打開那個存折仔細看了一下上麵的數字,405元,這就是他第一個月的工資。


  多乎哉?不多也。


  少乎哉?不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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