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第13章)
按照姐姐桂芹的親切吩咐,桂卿從寡居多年的大娘劉月娥家出來之後便去了“大舅”劉月鬆家。劉家在縣城中心一個鬧中取靜的老式小區裏麵,那一片全是兩層的別墅式住房,應該是以前的城中村老瓦房改造而成的。這裏雖然綠化情況一般,到處都是讓人感覺特別膩歪和煩躁的水泥地,即缺少正宗鄉村的那股子靈氣,又沒有正宗城市的那種洋氣,但是看上去還算齊整有序,比較適合無聊的喜歡假幹淨人居住。
桂卿以前也來過他家幾次,所以還大體記得住地方。
劉月鬆的老婆名叫薄春芝,是桂卿的大娘劉月娥和他母親薄春英當年聯袂給介紹的,是薄春英娘家門上一個出了五服的妹妹。雖然薄春芝家和薄春英家並不是近門,而且從親疏關係上來講還隔得很遠,但是桂卿喊她一聲小姨還是跑不了的。這位長相還不錯的小姨就在鹿苑中學負責管理後勤,桂卿從前在鹿苑中學上學的時候陪著母親去過她家幾次。當時家裏隻是很樸實地覺得學校能有個熟人,他上學的時候心裏也踏實些,因此他雖然跟母親拿著些東西去過她家幾次,實際上卻並未麻煩過她什麽,也因為此小姨非親小姨也,他不能當真麻煩人家。
大舅劉月鬆和小姨薄春芝這次都在家,看起來比較和睦的兩口子客客氣氣地把桂卿給讓進家門。桂卿在那個明顯比農村司空見慣的大院子局促和狹窄許多的小院落裏把自行車放好後,一邊麻利地取下剛買的東西放到門樓下那間小巧精致的廚房裏,一邊在嘴裏熱情地回應著他們兩口子那種教科書式的客氣,說著一些也沒買什麽東西之類的客套話。隨後,他就跟著他們進了錚明瓦亮的也可以說是金碧輝煌的客廳,客廳裏麵充滿了爽人的冷氣,瞬間就把他全身的汗毛孔全給堵死了,從而無處揮發他一路上吸收和沾染的巨大熱量。
待稍微適應了客廳的優雅環境之後,他不禁羨慕起牆角擺著的那兩盆碩大的桔子樹來,覺得它們兩個真是好命,竟能生在這樣一個冬暖夏涼的地方,不必經曆風霜雪雨的打擊和揉搓,好不舒服和愜意。那兩盆濃綠的大桔子樹也仿佛刻意要向他展示自己生活裏那份時刻都存在的安逸與享受,因而愈發顯得高闊和滋潤起來。因為強龍壓不倒地頭蛇,所以他隻好把兩隻不安的眼睛從那兩棵不好惹的桔子樹轉向別處。
他看了看人家客廳正麵的大彩電,比他家裏姐姐給新買的彩電大多了,而且那裏麵正在播放著第N!集的《星聞××》,一個貌似要享受萬年香火的據某位專家說下等人基本不怎麽愛看的娛樂節目,儼然一副隻演給懂它的人看的霸氣側漏的神態。他覺得他這種小人物是高攀不上這樣的電視內容的,於是便在簡單地客套和寒暄一番之後就和大舅與小姨有模有樣地聊了起來。
因為已然知道了進屋不必脫鞋換靴的規矩,所以這回他略感自在和舒服些,從而少了幾分難捱的拘謹和不安。由於他本來也沒什麽太明確的事情要人家幫忙,所以隻好在事業單位招考這件事情上多磨蹭幾句廢話,以顯示此番他不是來閑逛的,免得對方費腦子瞎猜疑,覺得他有什麽正經事要拜托一下。反正話裏話外他就是一個意思,即讓大舅和小姨幫忙留意一些信息,因為他們是城裏的單位人,對各方麵的情況總比他的耳目要靈通和活泛一些。
用來支撐門麵的大舅當然是個大好人,他長得就和著名相聲演員馮鞏似的,而且那個笑容也頗得馮鞏真傳,隻可惜他的嘴皮子遠不如人家專業的相聲演員順溜。他平時的話並不多,更說不出什麽精彩絕妙的句子來,沒事的時候就隻是會笑,就是那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沒有任何分量和意義的笑。在外人麵前小姨當然也很熱情,她又是倒水又是留吃飯的,根本就沒有什麽城裏人特有的那副酸架子,可叫人遺憾的是她和桂卿也沒有多少可聊的地方。兩口子禮貌性地說完該說的話之後很快就無語了,而且再也不主動找話說了,就那麽定定地看電視。桂卿很自然地就明白了,這個家裏突然多了一個真不真假不假的生人,說遠不遠說近又不近的,想想也是件挺恐怖的事情,尤其是這個年月,這個時候。
桂卿剛一進屋就被堵得死死的汗毛孔漸漸地又舒張開了,身子裏麵憋了半天的汗液如同被憋了半天的尿液一般開始報複性地往外拚命流淌了。直到此時他這才突然想明白,原來空調這玩意隻能涼快一時並不能涼快多時,人在空調屋裏呆久了還是會感覺熱,隻要外邊是夏天。
在漫無邊際的無聊和尷尬之中,他隻好把那兩棵素來就喜歡炫富和擺闊的桔子樹猛誇了一頓,以解決眼前出現的預料之中的冷場。無語,原來就和一切烈性傳染病一樣是會在人群中互相傳播和影響的。看到大舅和小姨像一對農村新婚夫妻那樣對他無話可說,他突然間也像是從小得了難治的啞病一樣變得不怎麽會說話了。雖然他們夫妻二人並沒有從形式上怎麽怠慢和冷落他,但是從他們身上所表現出來的那種每當麵對他的時候從來都不主動找話說的情形著實讓他感覺甚是不安和難受。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究竟哪裏做得不好或者不夠好,因此惹得人家不高興,不怎麽搭理他。更令他感到迷惑不解的是,明明人家兩口子的臉上都掛滿了燦爛無比的笑容呀,而且一直都在笑意盈盈的,而且小姨這個頗具姿色的女人還笑得那麽漂亮和甜美,他怎麽就有了一種如墜冰穀和如坐針氈的感覺呢?
他覺得自己真是個命賤的人啊,簡直沒治了。
他別別扭扭地硬拿著勁看了一會電視以逼迫自己走了一會神,才又一次板上釘釘地驗證了一個永遠正確的真理,即漂亮的女人就是一種特別稀缺的資源,最終隻會留給那些有本事的人享用。小姨薄春芝雖然沒有三嬸子林秀衣那樣的稀世風采和動人容貌,但也絕不是一般的鄉野村姑所能比的,說她眉清目秀、身段可人、端莊大方那是一點都不誇張的。他從來沒見過馮鞏的老婆,但是類比和推算一番下來,馮鞏的老婆還未必就有眼前的小姨漂亮。有一點他實在是有些想不通,這樣兩個看似精明到家的城裏人怎麽就不會陪客人聊天的呢?進而害得他這位客人也不會聊天了,更不會說話了。也許他是位不受歡迎的不速之客,所以人家才這樣對他的,可是他明明事先打過電話預約了呀,而且也沒空著手進家,從頭至尾又都是客客氣氣的,唯恐對方不滿意。
想不通的事情不能硬想,正如拉不下來的屎不能硬拉一樣,一切都隨它去吧,他暗暗地想著。他覺得自己總不能現場把腦袋打開,然後好好地修理一頓來改善改善性能吧,何況他的頭上長的是熱乎乎的具有自主意識的人腦,又不是冷冰冰的機械電子式的電腦。
到了最後,即臨走的時候,他又厚著臉皮把自己的手機號留給了大舅,並當場撥打了對方的手機號以方便人家記住他的號碼。隨後,他便知趣地告別了親愛的大舅和小姨,推著個那個破車子離開了劉家。出門之後他就想了,大舅會把一個不常聯係的號碼保存在其手機通訊錄裏嗎?對此他是不得而知的,當然也就不好妄加揣測。
他忍不住地胡亂想著,什麽才是真正的成熟呢?真正的成熟大概就是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人生當中不好妄加揣測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人都是越活越感覺無能為力和無可奈何的,越活越對一切都不抱什麽希望的,直到徹底絕望的那一天,因為彼時已經親眼看見人生的棺材了,一旦到了那個悲慘的時候,縱然是吃最苦的苦瓜也不覺得苦了。
農曆的下半月,整天無所事事的月亮早已缺了大半個,懶懶散散地貼在虛無縹緲的半空中,極力地敷衍著地上的人們,好似被一個七八歲的頑童隨便提溜著出來玩一樣。而太陽公公卻又遲遲不肯下班,又像極了一個雖已接近退休年齡,眼看著馬上就要失勢,心裏卻還妄想著還能再幹上二十年的小小官僚的惡心人的樣子。
在日月鬆散著交相輝映之際,在天地之間的一切都還呈現著朦朧和隱約之態的城外,桂卿心情輕鬆地騎著車子往草莽山方向奔來,他早已忘記了在劉月鬆家體驗到的那種尷尬和無趣,從而盡情地享受著大自然的慷慨饋贈。什麽大舅不大舅和小姨不小姨的,這終究算是哪門子狗屁親戚呀?況且人家從來也沒拿他當個親戚對待呀,他又何必過於在乎這一切呢?不就是多損失了一份價值不菲的禮品嘛,又不是自己身上硬生生地掉了二斤肉,失去的一切早晚都會回來的。
待到了西草村那個難走的大上坡那裏,他隻好彎腰撅腚地推著車子一點一點地往上爬。中間他也異想天開地騎了一會,雖然身上沒有大汗淋漓,但是卻也感覺鹹膩得要命,因此他就想去大坡北邊那個有名的泉眼處洗一洗風塵。待停下疲憊不堪的腳步仔細一聽他才意外地發現,不知何時路邊已沒有了那股泉水的叮咚聲。看來這個天真是幹旱透頂了,連平日很少幹涸的草山泉都已經油盡燈枯了。如此這般他也隻好作罷,想著等到了家再去櫻峪水庫好好地洗個夜澡吧。
再裸的身體都不怕黑夜。
今夜雖有月光,但並不強烈,這樣正好。
正是一夜無話也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