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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大學之辯

  司匡早就料到對方會這麽說。


  笑容不減,再拜,

  “誠然,儒家未來幾十年還會出現新的宗師,正如法家自留侯張良、酂侯蕭何後,又出了一個廷尉右張湯、主爵都尉汲黯。但是,褚兄豈能保證儒家百年之後,千年之後還能出宗師?”


  他低著頭,腦袋微微一偏,嘴角輕揚,望著稷下諸生,“正如名家,秦統一六國之後,可還有堪比公孫龍之人?”


  “這……”褚大臉色微微一變,一時語塞,啞口無言。


  見魚兒已經上鉤。


  司匡向前走了三、四步,來到了褚大右側。


  抬起右手,拍了拍這位大儒的的肩膀,附在耳邊,沉聲道:“依在下之見,想要支撐儒家百年、千年,也並非沒有可能。”


  褚大一愣,扭頭,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後撤一步,拱手,“請賜教。”


  他很想知道,眼前之狂生,有什麽妙招。


  如他所願,下一刻,司匡傾訴而出。


  聲音宛若天籟,直擊稷下學宮方圓百米諸子門生之本心!


  “一人之力,終究有限。學問之道,在於交流。”


  “在下聞之。”


  “五帝設成均,夏有東序,商有右學,周為上庠。”


  “而我大漢……有何?”


  最後一句話是司匡在詰問褚大。


  褚大歎了一口氣,神色黯淡,幽幽呢喃,“皆無!”


  得到想要的答案,司匡滿意的點了點頭。


  隨即,麵向稷下學宮的正門,以朗朗之音,再次說道:“君已明白大漢文壇不足之處!若想傳播儒學,隻有追溯上古,效仿三代,重立教學之地!”


  司匡輕輕停頓,總結道:

  “唯有興太學,置明師,以養天下之士。”


  “誠如是,方可強大漢之基,傳儒學於千秋萬世!”


  褚大後背涼颼颼的,大驚失色,瞳孔驟然收縮。


  他慌忙挺直腰板。


  雙眸閉上,回憶剛才的對話。


  輕吟,“憶三代,興太學、置明師、養天下之士……”


  細細品味其中的奧妙。


  這是儒家從未想過得新思路。


  自從設立五經博士之後,儒生數量雖然有所改善,但比起在大漢紮根將近百年的黃老之學,還是有所差距。


  若是真的設立一所傳授儒學的太學……令文武百官皆出自儒。


  儒家,可興!

  他猛地睜開渾濁的雙眼!


  原本布滿平淡無波的瞳孔,瞬間變得清澈靈動。


  褚大向前三步,拉近與司匡之間的距離。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


  他急忙改換稱呼。


  目光與司匡對視,作揖一拜,迫不及待地問道:“司師,敢問,何謂太學?”


  “師不敢當!太學者,設於長安,傳授儒學之道場所!”


  “儒學之道?”


  褚大忽然又皺著眉頭。


  他又迷茫了。


  自從儒分為八,儒家便以這八部分為基礎,衍生出來幾十個分支。


  太學既然傳授儒家之道,那麽,究竟應該接近哪一家?

  這是一個關鍵性的問題!


  太學設立,好說!

  隻要讓師尊出山,以懇切之詞,寫一封奏折就行!

  當今皇帝最喜歡養成遊戲了。


  一個能夠培養人才的場所,不心動才怪!

  隻是奏折上太學涉及的內容,該如何撰寫?


  雖然五經固定,為《詩經》、《尚書》、《禮記》、《周易》、《春秋》。


  但是不同學派,解釋起來不同。


  就拿春秋來說。


  公羊學派講述的內容,與穀梁學派、左傳學派大相徑庭!

  雖然公羊學派很想培育儒家子弟,但,並不想資敵!


  給穀梁、左傳培養人才?

  不可能!

  要培育,也要以公羊為尊!

  褚大無法參悟這個疑問,隻能把目光重新放在司匡的身上。


  他眉頭皺的越來越厲害,壓低聲音,提問,“司師,我儒家學派眾多,若是設立,該傳授哪個學派的知識?”


  司匡聲音陣陣,“授大學之道,育儒道之生!”


  “大學之道?”


  褚大念叨著,重複一遍,沉默不語,細細品味其中的奧妙。


  遠處

  孔安國、衡胡等人一臉疑惑,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褚大聲音太小,他們隻能聽到司匡在大聲呼喊。


  大學之道?


  什麽是大學之道?


  這是幹什麽的?


  褚大還沒有開口。


  遠處。


  富有求知欲的孔安國已經把雙手放在嘴邊,拱出一個小喇叭的形狀,高呼,“敢問,何謂大學之道?”


  司匡詫異地瞅了一眼。


  可以啊!

  這喊話之人竟然給了一個最佳助攻。


  對其微微一笑,以示友好。


  接著,順勢對褚大一拜,還禮。


  在後者好奇的目光中。


  洪鍾大呂之音,在馳道兩旁環繞。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


  ……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


  司匡越說越激動,情不自禁的開始揮著手臂,像是一個演說家!


  “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


  “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


  “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


  “此乃大學之道也!”


  司匡吟誦完畢,站於馳道,一言不發,


  靜靜等待眾人的反應。


  大招放出來了。


  該收割了!


  儒家

  眾門徒皆沉迷在這浩浩蕩蕩的大道之音中。


  每個人都如癡如醉,如夢似幻!


  仿佛,已麵見孔夫子,得其親自傳授一般!

  甚至,衡胡、周霸二人竟喜極而泣,坐在地上不斷地朝著孔子墓的方向叩首。


  孔安國也很誇張。


  他呆滯地坐在地上,熱淚盈眶。


  望著宗祠的方向,三跪九叩,似乎在招攬先祖之魂。


  甚至,還有人跌跌撞撞跑向稷下學宮內部,去參拜儒家曆代先賢了。


  ……


  諸子百家

  百家諸生一臉凝重,驚愕與恐慌參半。


  與儒家之人不同。


  他們對大學之道並不感興趣。


  歸根結底,那隻是儒家的思想。


  真正讓他們忌憚的內容,是那個建立太學的提議!


  若是太學真的建立起來了。


  若是真的傳授大學之道的內容。


  那……


  太可怕了!


  自此,儒家各派,似離似合,若渾然天成!


  一旦有事,攻防一體,百家難撼。


  嚴遵身旁的白衣青年氣的跺著腳,手中的劍早已被丟在地上。


  他淒慘悲鳴,“師兄,若非君攔,此子早被吾斬殺於此,何故鬧到現在這個地步?”


  皇甫休看了一眼自閉了的嚴遵,咳嗽一聲,打斷,沉聲道:“行了,為時已晚,想想怎麽處理眼下的情況吧!”


  墨家王賀閉著眼睛,神態痛苦,不斷地重複一句話,“難辦,難辦啊!”


  農家落下閎低著頭,一言不發,不知道該如何麵對諸多同門。


  若是剛才獲勝,何至於到了現在這個地步?

  ……


  在百家盤算各自的小九九的時候,褚大在馳道泣不成聲。


  他是研究《春秋》的儒家大儒,對儒學的理解早就至於臻境。


  大學之道中蘊含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理……


  由淺入深,由小至大,層層遞進,最終達到儒學的最終目的!

  儒生一生追求的是什麽?

  當然是孔夫子生前追求之物!


  當然是讓統治者接受自己的學說!


  當然是讓儒學成為治國安邦的靈魂!

  大學之道蘊含的八詞!

  指明儒學大道!


  迎合了儒學的立世根基!


  簡直是繼承了孔夫子的精神追求!


  對儒生而言。


  這無異於聖人之語。


  除了聖人,還有誰可以總結出這八詞?

  除了聖人,當世還有誰能令自己這麽觸動?


  褚大兩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整個人癱坐著。


  他渾身顫抖著。


  時而迷茫,時而激動。


  瞳孔一抖,兩行熱淚從臉龐滑落。


  他含著熱淚,不顧形象,雙手高舉。


  大笑,高呼,

  “好一個大學之道!”


  “孔孟遺言!”


  “此乃孔孟遺言也!哈哈哈哈哈……此夫子假後生之手予我也!哈哈哈哈哈!”


  “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若是夫子再世,定會驚歎!”


  “哪怕師尊來了,也無法增刪半字!”


  “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


  褚大臉色通紅,精神亢奮,整個人像是年輕了二十歲。


  他瘋狂了,以至於,被口水嗆到,咳嗽個不停。


  在觀眾瞠目結舌的觀望下,他仰視司匡,一本正色地說道:“司師,您對大學之道的理解,遠勝於我!在這方麵,哪怕家師在此,也無法比擬!”


  司匡急忙行禮,“不敢!”


  他雖然想碾壓諸子百家,但卻沒有招惹董仲舒的心思。


  “別謙虛!大終於明白司師狂妄的原因了!”


  這位公羊學派的未來領袖眼睛眯著,頓時,臉上布滿了褶子。


  他撫摸著自己的胡須,感歎,“單憑剛才那番話。司師就有狂妄的資本!更別說還壓小說家、製農家了!

  “狂生哉?”


  “狂生也!”


  褚大感歎著。


  “若是賈長沙依舊在世,你與他,可為知己!可惜……可惜……唉……”


  他失落地搖著頭,語氣微微一頓,目光在司匡身上遊走。


  倏忽,瞳孔一緊,

  隱隱約約,


  他看到了一個影子!

  一個消失了將近四十年的影子!


  一個活著的時候,自己因為年幼,無緣相見的影子!


  一個就連恩師,也深感惋惜的影子!


  褚大抬起頭,仰望湛藍蒼穹,呢喃,“賈生死後四十年,大漢又有大才出世,難道,是天意?”


  董仲舒與孔子不同,並未對鬼神敬而遠之。


  相反,為了迎合劉徹的需要,他特意在新儒學中糅合了鬼神的東西。


  作為董仲舒的親傳弟子,褚大亦不遑多讓。


  尤其是李少君死後,劉徹越發地期待鬼神。


  以至於,為了讓儒學變得更容易接受,褚大在朝會之時,經常在提交的奏折之內,摻雜一些讖緯的內容。


  久而久之,在讖緯思想地影響下。


  他開始相信天!


  相信天意。


  如今司匡的表現,讓他……雖然意外,但是,與天聯係起來,反而接受了許多。


  褚大坐在地上。


  渾身已經被汗水浸透了。


  他抬頭望天,長呼一口氣。


  今日,沒有白來!

  等自己把這篇“大學之道”的文章交給胡師的時候,想必,他老人家,會激動得睡不著覺吧。


  褚大站起來。


  將身上的塵土拍落。


  整理衣冠,對司匡拱手作揖。


  柔聲詢問:“司師,可否進入稷下學宮,將君剛才所述,撰成文字?”


  “可!”司匡點點頭,又看了一眼馳道兩側,小聲問道:“褚兄,此役?”


  “我輸了。”


  褚大低著頭,歎息,


  “君之才能,已淩駕世人之上。除非百家宗師出手,否則,無人可勝君!一人壓百家……沒想到世上還有堪比家師之人。”


  一想到董仲舒,褚大忽然對失敗釋然了。


  輸給一個能夠與師尊媲美的人,為什麽要失落呢?

  況且,自己沒有白輸!

  得太學、大學之道,輸又何妨?


  他重新換上一副笑容。


  整理衣冠,擦去淚珠。


  轉過身,坦然麵對百家諸生。


  上前一步。


  微微停頓。


  扯著嗓子,一字一頓,高呼。


  “司師大才!”


  “我儒家!”


  “認輸!”


  這句話,猶如投擲水塘的石子。


  一言激起千重浪。


  “轟!”


  一時間,


  稷下附近,販夫走卒,官吏商賈,感覺天像是塌了似的。


  天呐!


  看到了什麽?

  一人壓百家!


  不是在做夢吧?


  他們紛紛站起來,麵色驚恐,手足無措。


  雖然早有預料,但,還是不敢相信。


  儒家竟然敗了?


  這……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此役過後,還有哪家敢出戰?


  諸子百家,竟一個能打的也沒有?

  在眾人迷茫之際,一精明的商賈,從褡褳裏掏出一塊巴掌大小的小木牌,塞到家奴手中,命令道:“李七,立刻拿著我的傳信,去濟南郡太常調查此人!”


  旁邊一名遊俠聽後,立刻怒斥,“去個屁的濟南郡,這位大家是膠西國的!”


  這個商賈憋著漲紅了的臉,把氣撒在家奴身上,一腳踢上去,罵道:“還不趕緊去?!”


  李七顫巍巍地問道:“家主,去濟南郡還是膠西國?”


  “廢話!膠西!”


  “諾!”


  遊俠與商賈這麽一鬧,一旁的達官貴人都反應了過來。


  “快!備厚禮、擬名帖,吾要親自拜訪這位諸子般的人物!”一身著華服的中年男人立刻對身後的家仆吩咐,“此人壓百家年輕一輩,未來,定是董仲舒那般的人物!”


  “司公衣著髒亂,且抱著一破舊被褥,定是費盡心思來到稷下!來人!立刻準備衣裳、馬車、金銀!”


  一大腹便便,穿著破舊的商賈,對身後的護衛說道:“聽聞司公居住之地有窮凶極惡之徒作祟,組織人手,隨公前往,與之一戰!”


  路旁,


  一名身穿黑衣,腰配短劍、頭戴鬥笠遮住麵孔的遊俠感歎,“大丈夫當如是!此人,我應結交!”


  他扭頭,看著身後,吩咐,“立刻組織人手,準備援助司公。”


  “王公,我等不清楚司公居住之地啊。”


  “拿著我的傳信,去稷下詢問楚墨遊俠,相信他們會給一個麵子。”


  “啊,這樣可會欠墨家人情啊。您身份可不比……”


  鬥笠之下傳來了豪邁之聲,“無妨!盡管去!”


  “諾!”


  …


  稷下學宮外,吵吵鬧鬧的。


  幾乎所有想與司匡交好的人,都行動了起來。


  一場席卷膠西國的小風暴,開始醞釀。


  而此刻,位於風暴中心的這位,在褚大的引領下,在諸子百家怒目而視中,踏進了稷下學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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