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節不相為謀
劉備有些理屈語塞:“這些,可以慢慢來……”
“慢慢來?”孔明苦笑一聲,“時不我待,哪有那麽多時間給我們。高祖皇帝推翻秦朝、剿滅西楚、統一天下,從開國時起,大漢足足用了二十年時間才進入文景之治,我們有幾年?天下大勢風雲變幻,我們想要讓魯國的老百姓得以安享太平,就得建立一支可以自衛的軍隊,我們隻有魯國這麽一塊彈丸之地,錢糧財力非常有限,一方麵想要讓魯國百姓可以安享太平,一方麵想要建立一支戰鬥力驍勇的軍隊,靠什麽?靠的就是錢,不是靠口號,不是靠滿嘴的仁義,不是靠渾身的正氣,更不是靠坐在高堂大屋裏高談闊論。此次聚義會盟,我魯軍上下衣甲鮮亮、兵器嚴整、糧秣充足,軍容氣象和戰鬥力都位居十八路諸侯軍隊之首,這也正是我軍可以獨力攻破汜水關、攻取洛陽城、獨吞勝利果實和戰利品的保證,看看我們的軍隊吧,就連士卒都人人身穿鐵甲、頭戴鐵盔,武器更是精良而齊全,環首刀、矛、戟、盾、弓、弩……應有盡有。為何在虎牢關之戰中,別路諸侯軍隊紛紛敗潰後退,我軍卻能牢牢地頂住西涼軍?除了士氣、意誌、指揮等原因,離不開我軍的精良裝備。看看別路諸侯的軍隊吧,士卒十有七八沒有盔甲,武器也是粗製濫造,那樣的軍隊當然打不了硬仗、惡仗、勝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軍士也一樣,沒有精良的裝備,如何打勝仗?
那麽,我軍裝備的那些工藝精良、數量龐大的兵器是從何而來的?是用錢砸出來的!我建立了兵工廠,從外地進購大量原材料,雇傭聘請了上萬名工匠,夜以繼日地製作打造兵器,才使得我軍上下如此全副武裝。西涼軍號稱精銳,我魯軍與之硬碰硬照樣能幹翻他們,兩萬魯軍士卒在過去幾年內不從事農耕勞作,專門天天進行訓練,並且吃得好、吃得飽,所以個個身強力壯,所以才能打得過如狼似虎的西涼軍,那麽,總得需要錢糧連續幾年養著這麽多不幹活的士卒吧?說了這麽多,試問哪個離得開錢?玄德叔,你素來以仁義立身,我也一樣。別路諸侯,對於自己麾下的士卒,死了,就扔掉了,傷了,就拋棄了,仁義的人能那麽做嗎?我當然不會那麽做。每一個受傷的魯軍將士都會得到盡心盡力的醫治,還會額外被發放獎金,每一個戰死的魯軍將士都會魂歸故裏,屍身被帶回魯國家鄉安葬,家人還會得到撫恤金,這些,不還是靠錢嗎?做一個窮光蛋並且滿嘴視錢財如糞土,口口聲聲厭惡錢財,有什麽了不起的?誰都做得到。當官的,兩袖清風、清廉如水當然是好事,但如果自己窮,並且拉著治下百姓一起窮,又沒本事整軍經武,結果,外敵打過來了,自己逃之夭夭或一命嗚呼,落得一個美名清譽,但那些老百姓呢?都會淪為此人沽名釣譽的犧牲品。不錯,我是貪錢愛財,但我不是為我自己而貪、而愛的!我是為了廣大老百姓而貪錢、而愛財!我何錯之有?”
孔明一開始還忍著情緒,但他情不自禁地越說越激動,到最後已是慷慨激昂、擲地有聲。
隨著孔明話音落地,殿上靜悄悄的,一片鴉雀無聲,典韋、臧霸、褚燕一起目光如火般滿懷敬意地看著孔明。
關羽默然不語,張飛也微微地收斂了他的諷意,劉備麵露一絲尷尬神色:“孔明賢侄啊,我當然知道你的苦心和本心,我也不是說錢財無用,隻是呢,正如你剛才說的,‘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現在,你手裏的那些金銀財寶都是朝廷的,都是漢室的。天子給你,才是你的,天子不給你,你不能自己拿。”
孔明揶揄道:“董卓坐擁金山銀山,莫非是天子賜給他的?”
劉備臉上浮出一絲慍意:“董卓是欺君罔上、罪不容誅的亂臣賊子,我等應該見賢思齊,豈能向董賊那種國賊看齊?”孔明的油鹽不進,讓他在內心裏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怫然不快。
孔明同樣為劉備的冥頑不靈、食古不化而感到一種煩悶:“玄德叔,那些財物都是我軍將士通過浴血奮戰而繳獲的戰利品!要不是我軍光複洛陽城、大破西涼軍、打跑董卓,整個洛陽城會被他付之一炬!洛陽的無數老百姓會被他強行地驅趕前往長安!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我們給大漢做出這麽大的貢獻,挽救了無數條人命,繳獲這些戰利品作為酬勞,不可以嗎?”
劉備微微地提高聲音:“孔明賢侄,你我都是大漢臣子,應當尊奉天子旨意!魯軍將士也是大漢將士,大漢將士繳獲的戰利品自然屬於大漢!屬於朝廷!屬於天子!臣子不可私吞!”
孔明有些無奈和煩躁,他不想跟劉備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爭辯:“好吧,等我們打進長安、救回天子再說,行了吧?”
劉備同樣意識到跟孔明爭辯下去沒有意義,他不談這個話題了,轉入下一個話題:“行,不過,孔明賢侄,我還有一件更嚴重的事情想要問問你。”他臉上的陰霾一下子增加了很多。
孔明斂容頷首:“玄德叔請講。”
劉備的目光、眼神、神色、表情、語氣都變得嚴厲而冷峻起來:“孔明賢侄,我且問你,你可曾跟董賊一樣盜掘皇陵?”他的這個提問猶如黃鍾大呂。
頓時,孔明心頭猛地一個咯噔,孔融當即失色失聲地道:“什麽?竟有此事?明兒,你……”
孔明的臉色變得陰鬱下去,他微微地低頭,沒有吭聲,他心裏在發慌:劉備怎麽知道了?
劉備的左膀右臂正是關羽、張飛,關張二人各有兩員副將,關羽的副將是裴元紹、周倉,張飛的副將是杜遠、廖化,此四人都是黃巾軍餘黨出身。四人裏,周倉和廖化最為人品正直,裴元紹也算還行,唯獨杜遠人品低下,既貪財又好色,隻因張飛威猛暴躁,長期“鎮”著他,他才不敢造次,一直小心翼翼地收斂著本性。先前在魯國時,杜遠曾因偷盜錢財、猥褻婦女而被張飛鞭打得幾個月爬不起床,使得他對張飛懼怕到了極點。在參加完追殺董卓的戰事後,杜遠回到洛陽城,他心情十分憋屈煩躁,因為他早就聽聞洛陽是大漢國都、富甲天下,認為來到洛陽可以大撈一筆,並且他已經打定了主意,在大撈一筆後遠走高飛,做個逍遙快活的富家翁,不再跟隨張飛這尊凶神從而整天提心吊膽,但是,他發現洛陽城被臧霸、褚燕率部嚴密地把守著,並且魯軍全體嚴正軍紀,根本沒有趁亂撈油水的機會。
苦悶不已的杜遠在半夜裏靈機一動,他暗暗盤算,活人的錢沒法撈,可以去撈死人的錢,洛陽地區不知道多少皇陵墳塚,裏麵必然有大量陪葬品,隨便盜掘一二個就可以吃一輩子了。越想越興奮的杜遠打定主意,立刻帶著幾十個心腹士卒(都是他在當黃巾軍和落草為寇時的老兄弟)前去洛陽城外郊區尋找皇陵墳塚,但沒想到,他發現早就有人捷足先登了,那些人趁著夜色在大肆地盜掘著那些皇陵墳塚,為首者正是孔明部將管亥。
似乎意識到什麽的杜遠立刻現身,滿臉堆笑地上前找到管亥,希望“大家可以一起發財”。管亥吃了一驚,他知道杜遠是張飛的副將,是劉備的人,孔明恰恰特地囑咐過,此事絕不能被劉備知道。管亥有些手足無措,畢竟杜遠是自家人,殺他滅口似乎不妥,因此,他狠狠地喝退了杜遠並要求杜遠不準把此事告訴任何人。
杜遠因此而懷恨在心,回去後,越想越惱怒的他把此事報告給了劉備,謊稱自己無意中發現孔明部下竟在盜掘皇陵墳塚,從而“挑動劉備和孔明狗咬狗”,發泄他心裏的那口惡氣。
“孔明賢侄!”劉備厲顏正色地質問道,“你可曾跟董賊一樣盜掘皇陵?”
孔明抬起頭:“玄德叔,我沒有,你肯定是搞錯了。董賊派兵大肆挖掘皇陵和王侯貴族、公卿大臣、名門世家、豪門大戶的墳塚,盜取墓中的陪葬品,我在率軍占領洛陽城後,派人修複和重新掩埋那些皇陵墳塚。”他語氣有點低微,眼神也有點閃爍,顯然,他沒有說實話。
“哼!”張飛重重地哼了一聲。
“孔明賢侄,事到如今,你還想欺瞞我麽?”劉備的表情和語氣都有些冷漠,“我已經知曉。不錯,董賊大肆盜掘皇陵墳塚,搞得大批皇陵墳塚一片狼藉,你確實派人修複和重新掩埋了那些皇陵墳塚,但是,你的人在修複和重新掩埋那些被挖開或被賊軍挖了一半的皇陵墳塚時,卻先進入其中反複查看搜索,如果發現裏麵還有奇珍異寶等陪葬品,立刻搜羅帶走,把裏麵搜刮得幹幹淨淨了,才修複和重新掩埋掉那些皇陵墳塚,並且!”劉備的表情和語氣驀然變得冷若冰霜,“董賊盜掘了洛陽地區過半的皇陵墳塚,還有很多尚未遭其毒手,但是,你的人卻在偷偷地挖掘那些皇陵墳塚!盜取裏麵的陪葬品!孔明賢侄,我所言,是否屬實?”他幾乎是聲色俱厲地說出最後一句質問話語。
所有人一起看向孔明,孔融張口結舌,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孔明深深地吸口氣:“屬實。”他知道,劉備已經發現了,自己沒有必要進行抵賴狡辯了。
此話一說,不亞於流星墜地。
孔融瞠目結舌:“明兒,你……你……你豈能做出如此……”
“做出如此大逆不道、重逆無道之舉!”劉備雖然在強行地克製著他的情緒,但他還是有些情緒失控了,因為,他是劉家的人,是漢室後裔,無論是董卓還是孔明,挖掘皇陵就是挖他劉家的祖墳。——孔明在魯國沒有幹這個勾當,因為魯國最著名的墳墓就是孔老夫子的,孔老夫子的墳墓正是孔明自家的祖墳,他窮瘋了也不可能挖自家的祖墳。“孔明賢侄,你說,你此舉跟董賊有何不同?”劉備強行地忍住滿腔的烈焰怒火,他在發現此事時簡直呆若木雞,他根本不敢相信這是孔明所為,孔明此舉徹底地粉碎掉了孔明在他心裏的印象和形象,等他被迫接受這個事實後,他猛然發現,孔明跟他想象的完全不同。
“有!”孔明不但沒有因為被抓了個人贓並獲而心虛膽怯,恰恰相反,他反而仍然理直氣壯,“玄德叔,我與董賊有兩個本質性的不同。第一,董賊是破壞性盜掘,我是很小心地進行挖掘,特地囑咐不允許破壞那些皇陵墳塚,我隻是取走裏麵的陪葬品,沒有對逝者不敬;第二,董賊不擇手段地搜刮那些陪葬品是為了自己驕奢淫逸,我是為了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哈!”張飛大笑一聲,“大哥、二哥,你們聽到了吧?果然是神童啊!”
關羽輕輕地撫捋長須,微微眯眼:“做賊都能做得如此冠冕堂皇,真乃亙古未聞也!”
臧霸怒道:“關將軍、張將軍,還請你們對我家少公子放尊重一些!”
“尊重?”關羽語氣淡淡地道,“如果你家少公子跟我大哥一樣,光明磊落、浩然正氣,關某自然尊重他,但他,卻做出如此令人不齒的雞鳴狗盜之事,試問,你讓關某如何尊重他?”
孔明看向關羽和張飛,腦子裏有點發懵,他沒有想到,關羽和張飛居然如此看不起自己。
“孔明賢侄啊……”劉備真的怒了,但他卻反而笑了起來,因為他被孔明給氣得笑了,“你真不愧是神童,都到這個地步了,你居然還在強詞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