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為了補償夏天的幹旱,永年三十二年的冬天,雪格外的多。從十月初到臘八的兩個月裏,竟下了十場雪。都說瑞雪兆豐年,但雪多了自然也會成災,至少西北那邊,契丹人因為牛羊大批凍死,便有些蠢蠢欲動了。好在三年前那一仗,他們元氣未複,西北都護府又應對得當,契丹人幾次試探都沒有占到便宜,至今不過是些小打小鬧的越境搶糧。
饒是如此,在經過叛亂、旱災和雪災之後,這一年到了年底盤庫,大燕的國庫竟然還有六百萬兩白銀,簡直近乎奇跡——但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奇跡裏包含了興王慕容峻和平安公主的多少心血,別的不說,光是數次賑災募捐,《京報》募集以及自捐的善款就將近三百萬,雖然還比不得飛公主當年一筆扔出四百多萬兩白銀賑災的傳奇,卻也庶幾近之了。
而在這重重危機都平安度過後,興王慕容峻在朝廷上的威望早已超過當初的太子,鮮卑六部與武將自然不必說,就是原先心懷疑慮的文臣如梅以則等,在觀望中也漸漸變成了心悅誠服。
相較朝野的平靜無波,令人擔憂的倒是皇帝的身體。大概是五月的重傷損了元氣,自入冬後,皇帝稱病不朝的時候就越來越多,胸口不時疼痛難忍,常常咳嗽氣悶。同時,後宮穆氏的恩寵也令人咋舌:繼從寶林擢為婕妤後,這三個月裏又先是封為昭儀,隨後又升為了麗妃,隱隱已是貴妃段氏之下的後宮第一人。
因此,當終於重新組建的三萬北驍軍大元帥,落在了荊州兵馬使穆劍雪身上時,這種破格提拔倒也沒有引起太多的驚異——穆劍雪,是如今麗妃娘娘的大哥。
軍中之人對此倒是更加不平一些,之前許多人都認定會是澹台揚飛擔任此職,畢竟論戰功論人望,穆劍雪實在無法與澹台揚飛相比。澹台自己對此倒是不大在意,雖然授了二品輔國將軍的銜,他的實職依然是帶領禦林衛,隻是近來並不負責宿衛之責,而是忙著訓練新兵,平日都在西山大營那邊,休沐才能回京。
“我喜歡這差事,”澹台輕描淡寫的道,“都說百煉成鋼,看著那些士兵漸漸有了鋼的樣子,我倒覺得,比當個元帥有意思些。”
洛妍笑他,“你怎麽不去打鐵?”心裏卻暗暗歎氣:如果他不是自己的駙馬,以此次的功勞,大概早就是一方大員了吧?
可惜並不是人人都像澹台揚飛一樣看得開,比如安王妃……
想到今天多半還要見到這位滿腹怨氣的婆婆,洛妍隻能歎了口氣,然後打起精神,將準備好的禮匣交給穀雨,吩咐道,“備車吧。”
臘八,是麗妃娘娘的生辰,皇上的意思是要辦得熱鬧些。洛妍原是不必去湊這熱鬧,奈何這位麗妃娘娘這兩個月來示好不斷,洛妍雖然看她不順眼,心裏卻知道那些讓自己不舒服的事情其實不能怪她,而後宮這種地方,麵上的功夫還是要做的——永年如今發病時倒是多半會住在景仁宮裏,她總不能父皇都不去見了。
但讓洛妍頭疼的是:每次去景仁宮的經曆,實在都談不上愉快。大概因為傷痛反複發作,永年變得有些喜怒無常,看著他那張陰沉沉的臉,洛妍隻覺得充滿了無力感,原本想建議讓他召文清遠來診治的,但自打聽說他有一次一怒之下殺了兩個太醫,這個念頭就偃旗息鼓了——父皇這是怎麽了?脾氣會暴虐到這樣的程度?
當然,比起父皇來,洛妍更怕遇見的還是安王妃。作為麗妃的親姑姑,安王妃會出現在景仁宮當然不算奇怪的——奇怪的是,但凡父皇不在景仁宮,而麗妃打發人請她過去時,她總能遇見安王妃,然後就要麵對那張比父皇更陰沉的臉,話裏話外的意思都是:雖然你害得我兒子沒當上元帥,害得他跟我生分,我大人大量都不跟你計較了,你隻要給我家添個嫡孫就成。洛妍自覺已經是個心理承受能力還算可以的人,但每次過不了兩刻鍾,都隻能落荒而逃……
想到上次見麵,安王妃那句意味深長的“公主不要忌醫諱診”,洛妍隻能接著歎氣,她其實已經找文清遠看過了,她的身體並無問題。隻是,小天師心遠的話猶在耳邊,未來的安王是雲峰……那個孩子如今就在安王別院,經過文清遠的調養,身子已經強壯多了,性子也變得活潑開朗,看到他的時候,洛妍經常忍不住想:揚飛小時候是不是就是這個樣子?
安王妃一定不會相信,她真的,很想很想有一個孩子……
“公主,已經到了。”穀雨的聲音在外麵響起,打斷了洛妍的思緒。洛妍深深的吸了口氣,自覺臉色無異,才下了馬車,早有暖轎等在玄武門門口。
因前日剛下過雪,紫禁城裏也是一片潔白,一眼望過去,那些重簷飛角的雄偉宮殿,在換上銀色冬妝後越發顯得安靜遼遠,抬轎的太監們齊整的腳步聲回蕩在靜靜的雪地上。
轎子剛剛到了景仁宮,麗妃身邊的大宮女寄梅就迎來出來,殷勤的笑道,“娘娘剛才還念叨公主呢,公主果然就到了。”洛妍也笑盈盈的道,“下雪路上不好走,倒是來晚了些,倒讓今兒的壽星念叨了。”
寄梅笑道,“還不到午時,哪裏晚了,隻是娘娘好久沒有見到公主,實在有些掛念。”跟在洛妍身邊的穀雨也笑著道,“公主也掛記麗妃娘娘,一早上就催著我們趕緊伺候梳妝,就怕來晚了。”
幾個人說笑著到了正殿,麗妃穆氏已站在門口,她如今已經有五個月的身子,身形略顯豐腴,臉上卻清麗如初,洛妍忙搶上一步,拉住了她的手,“娘娘太見外了,外麵冷得緊,快進屋吧。”宮女們忙擁簇著兩人進了屋,又幫兩人脫下外麵的大衣裳。隻見麗妃穿著杏紅織錦泥金的大袖裳,裏麵是湘色緙絲小襖,下麵的裙子隱隱有流光轉動,竟是一條百鳥羽裙,黑壓壓的發髻上偏偏隻簪了兩朵剛開的梅花,越發稱得她高貴嬌美。
麗妃也往洛妍身上掃了一眼,發現她今天隻是穿了素麵的牙色翻領窄袖小襖,配一條櫻草色黛色細紋的收口長褲,腳上一雙駝色軟底小靴,臉上不見脂粉,卻顯得眸清眉遠,神采飛揚,自有一種別樣風流。
洛妍一麵讓穀雨將那一匣東珠送到了寄梅手中,一麵隨口說了些應景的吉利話兒,兩人一道走進了西殿,隻見裏麵鶯鶯燕燕的坐了一屋子人,四十多位後宮嬪妃幾乎悉數到齊,還有十幾位與麗妃沾親帶故的外命婦,見洛妍進來,眾人紛紛起身笑著打了招呼。洛妍忙微笑還禮,眼角卻瞟到了正和貴妃、賢妃坐在一起的安王妃,打疊起精神,上前向三位問了安。
貴妃和賢妃笑得都十分和悅,安王妃上下打量了她兩眼,才點頭淡淡的道,“公主來得倒是巧。”洛妍自然知道她是說自己來得晚了,就要開宴才到,隻能笑笑不語。
不多時,東殿已經設好了宴席,眾人說說笑笑的過去,隻見並未如平日般各設案幾,而是設了八張高足食案,類似於後世的八仙桌,上麵已經擺好了各色果子冷碟,隻聽麗妃笑道,“今日蒙大家賞臉,我想著還是這樣熱熱鬧鬧的好。”
一時麗妃安席之後大家分頭坐下,洛妍自然坐了首桌,貴妃和賢妃坐在上麵,麗妃對麵相陪,洛妍和安王妃在貴妃右手,對麵是昭媛與昭儀。麗妃如今不能飲酒,亦不能久站,因此隻受了第一杯的祝酒後就讓著大家自便。
各桌上的最先上的十道雕花蜜餞,十道時鮮果子,其中最惹眼的是一道香砌石榴,顆顆石榴子就如水晶紅寶般堆在雪白的安窯連環福字荷葉大果碟上,取的正是多子多福的意思,這個季節尤其難得。安王妃回頭便跟隨身伺候的蕭媽媽道,“你給公主多夾些這個。”洛妍手中的筷子頓時有些沉重,笑著謝過,隻是那石榴籽咬在嘴裏卻隻剩下了酸味。
之後又是十道鹹酸,十道脯臘,樣樣竟是按足了禦宴大宴的規矩,也就比禦宴的每樣十二道少了兩道,但精美珍奇猶有過之。洛妍還好,滿屋子嬪妃們臉色卻漸漸酸了起來。賢妃就對貴妃笑道,“今兒咱們真是借了穆妹妹的光,宮裏這些年也沒有整治過這麽豐盛的宴席了。”
貴妃微笑不語。麗妃眼波流傳,笑道,“哪裏呢,是妹妹借了各位姐妹的光,皇上說了,今年因為旱情,後宮削減開支了近半年,如今終於順順利利到了年底,所以就拿我這個借口,要好好犒勞一下諸位姐妹。”
賢妃抿嘴一笑,“妹妹莫哄我們了,說是開支減半,我卻是知道的,景仁宮這些日子的開支,比原先容妃娘娘在的時候還要多出五成呢……”眼光便不經意的往洛妍這裏看了一眼。麗妃微微紅了臉,低頭道,“這宮裏荒廢已久,重新收拾起來難免是要花銷的。”說著也悄悄瞟了洛妍一眼。
因為近來見得多了,洛妍對自己的父皇這棟著火老房子的種種行為早已經免疫,隻是話題既然涉及自己的母妃,心裏不由暗暗惱火:你們自己爭風吃醋去,拉上我母親做什麽?難道指望我出頭為死去二十年的母親吃這個飛醋?當下隻做什麽都沒聽見,抬頭對貴妃笑道,“這裝鹿脯的碟子倒是精巧,可是哥窯的?”
安王妃卻不鹹不淡的道,“鹿脯也就罷了,那瓏纏紅棗生蓮子,你倒是可以多吃些。”洛妍頓時一口氣有些接不上來,低頭默默的喝了一口酒。
貴妃忙笑道,“記得平安最愛吃薑梅,我嚐著今兒的漬得不錯,穀雨,還不替你家公主取一些?”穀雨笑著應了,布了幾顆在洛妍的碟裏,洛妍含了一顆,隻覺得嘴裏越發酸了。
冷碟之後便是熱騰騰的各色湯盞,鴛鴦炸肚、荔枝腰子等一對對的端了上來,洛妍本來沒大留意,卻突然發現屋裏已經鴉雀無聲,連貴妃一貫清淡的臉上都露出了震驚的神情,這才覺得不對,見人人都盯著湯盞,心裏一動,忙數了一遍,頓時也是一陣驚駭:桌子上麵足足上了十四對湯盞:按製,皇上大宴為十五對,皇後為十四對。
父皇這是……洛妍忍不住看了麗妃一眼,她的眼中也有驚訝之色,隨即臉上便是一片紅暈。
有了這樣的意外,屋子裏再也沒有起先的歡聲笑語,倒是十幾個外命婦,臉上在震驚之餘,倒多了幾分興奮,努力說笑著調節氣氛,但嬪妃們自然各個都是滿腹的酸楚,也有開始算計的,人人食不知味的吃完了這頓宴席。
因午後在景仁宮的小戲樓裏有雜劇百戲的表演,待菜品撤去,眾人便到了後殿,對著小戲樓的配殿裏早已設好案幾,待眾人坐好,戲台上便開始表演,洛妍從來都不愛看戲,何況是這連戲劇都算不上的早期歌舞雜燴?四下張望,隻覺得這後殿雖然裝飾也還華麗,但處處漆色暗淡,顯然有些年久失修了……正坐得無聊,卻聽坐在身邊的安王妃輕聲道,“平安,你跟我過來一下。”
洛妍吃了一驚,見安王妃已經起身走了,隻得站起來跟在後麵,穀雨也跟了過來。洛妍心裏琢磨,不知道婆婆大人又要想起哪一出:最近幾次見麵,她不是讓自己去哪家觀音庵求子,就是介紹某位婦科聖手,不過她深深的懷疑,安王妃並不是真的對抱孫子感興趣,而是想不斷的提醒她,生不出孩子的女人應該自己羞愧而死……
走在前麵的安王妃輕車熟路的穿過配殿的側門,徑直到了主殿的西暖閣裏,卻見麗妃也坐在暖閣裏的軟榻上,看見兩人,笑著起來讓兩人坐下。洛妍記得此處是父皇來時召見自己的地方,想起上次見麵時父皇的臉色,不由問道:“麗妃娘娘,父皇最近身體可好?”
麗妃嫣然一笑,“皇上這幾天吃了一種西域藥,身子倒是大有起色。如今已經可以批閱奏章了。”
洛妍心裏一鬆,“太好了!”又有些好奇,“不知是什麽西域藥?”
麗妃想了一想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德勝公公找來的一個西域大夫開的,叫什麽阿芙蓉膏,名字雖然好聽,樣子卻是黑黑的一點也不起眼,效用倒是好的,皇上用了一點點,身子精神便都好多了。”
阿芙蓉膏?洛妍的臉色頓時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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