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娘娘薨了。
就在二十日的朝會之前,消息傳到了乾清宮。永年已經換好衣冠,扶著德勝的手上了便輿,聽到小太監戰戰兢兢的報出這個消息,隻是頓了一頓,說了三個字,“知道了。”
宮裏的條件自然不是簡陋的軍營可以比擬的,經過兩天的休息和調理,永年的狀況好轉了一些,聲音依然低沉,卻不再那麽微弱。這三個字清晰而冰冷的回蕩在寢宮裏,剛剛替永年整理好衣襟的敬妃不由愣住了,把永年送到門口,目送他頭也不回的遠去後,才回過頭來問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驚魂未定的小太監磕了個頭,“啟稟敬妃娘娘,德妃娘娘她昨夜入睡前燒了好些東西,後來又把所有人都打發了出去,早上才發現,娘娘她已經……自刎了。”
敬妃坐了下來,疲憊的揮手讓這小太監退下,出了半天神。作為前太子妃的姑母,平西郡王嫡親的妹子,德妃在這宮裏的日子本來就已經走到了盡頭,隻是用自刎這種慘烈的方式,卻是後宮裏少見的。德妃是個殺伐決斷的女子,到最後這一刻也是……
歎了口氣,敬妃剛想叫人進來收拾,一個宮女忙忙的走了進來,“啟稟娘娘,穆寶林求見陛下。”
穆寶林?德妃宮裏的穆寶林,她這時候跑來做什麽?敬妃皺起了眉頭,“陛下早朝去了,她難道不知?”
“奴婢已經告訴穆寶林了,不過她堅持跪在殿外等陛下……”
敬妃搖頭歎息了一聲,乾清宮這地方,是後宮嬪妃們想跪就能跪的麽?何況剛出了這樣的大事!不過罷了,求仁得仁,這不是她能插手的事情。
直到一個多時辰之後,永年從太和殿回來的時候,穆寶林依然跪在乾清宮的石階下麵,在空曠肅穆的廣場上,這抹淡綠色的身影顯得分外柔弱。
永年的臉上看不出喜怒之色。今天的大朝一切順利,雖然少了一小半人,但群臣參見的聲音卻比平時大了好幾分,一些老臣還偷偷的抹了眼淚。要處理的事務雖然多,但條陳都是已經擬定好了的,方方麵麵十分周到。
看見站在群臣前麵的兩個眼裏布滿紅絲的親王和同樣神色疲倦的三省官員,便能知道這兩日他們的辛苦。永年還不能多說話,隻是神色平靜的批準了一切奏狀,待大朝結束,議事堂寫成敕書他再親筆批複後,就可以發尚書省執行。
而永年自己下達的旨意隻有一條,即日起,興王慕容峻領監國之職。朝堂之上頓時鴉雀無聲,慕容峻上前一步剛要推辭,永年已淡淡的道,“朕尚需休養,你難道不願為朕分憂?”慕容峻怔了一下,抬頭看著父皇依然缺少神采的臉色,隻能跪下,“兒臣遵旨。”
很多大臣都暗暗鬆了口氣,太子的謀逆封城太過突然,而興王的領兵入城更是令人驚愕,雖然興王在控製京畿之後便是迎聖駕、開城門、召大朝、帶領三省六部在京城各衙門的官吏處理善後事務,但此刻永年皇帝的親口冊封,才算讓一切塵埃落定,也讓兩天來跟著興王處理朝政的大小官員們有一種暗地裏的欣喜,對他們而言,這幾乎是一個因禍得福的機遇……
在這樣的一種氛圍中,永年三十二年動亂之後的第一次朝會成了一次團結的大會,一次勝利的大會,一次繼往開來的大會。即使是對於舊日跟著太子走的那些官員而言,擺明了不欲廣泛牽連的興王,也是一個令他們可以放心的人選——畢竟,就是在這位王爺的力主下,太子都隻是以“失察”論罪而已。
隻是在硬邦邦的龍椅上坐得久了,永年的臉色漸漸又有些發白,慕容峻當機立斷的結束了大朝,永年重新坐上舒適的便輦,才長長的出了口氣,已經十多天了,坐在便輦上略有顛簸時,胸口那尖銳的痛感依然不時襲來,尤其是說話的時候,每一句話都會帶來不適。根據太醫的會診,徹底康複至少還要一兩個月。
德勝最明白永年的心思,見他神色漠然的手按胸口,忙低聲道,“陛下,太醫說了,這個月您還是越少說話越好,太醫都說陛下底子好,定然康複無恙的,常人受了這樣的傷,隻怕現在還起不了床呢!”
永年看了德勝一眼,臉上神色略緩和了些,正在此時,一眼瞥見了跪在乾清宮前的穆寶林,眉頭不由又皺了起來。
德勝臉色也有些沉了下來,招手叫來一個小太監,問了幾句才回頭稟道:“那是德妃宮裏的穆寶林,一早就過來跪著了,陛下,您看要不要打發了她?”
永年目光幽深的看著那抹身影,低聲道,“讓她進去。”
待永年回寢宮換了衣冠,自有太醫上來的請脈,太醫退下,德勝這才帶著穆寶林進來。大約跪得久了,穆寶林步履還有些踉蹌,身上隻是最簡單的白色衫子,綠色長裙,並沒有施脂粉戴花釵,蒼白的臉上,是一雙微微紅腫的眼睛,看起來反而比平日多了幾分清麗,進來看見永年便默默的跪在地上。
永年打量了她幾眼,又看了眼德勝,德勝便開口道:“寶林有什麽話,請跟皇上直說。”
穆寶林緩緩抬起頭來,雙手顫巍巍的捧起一物,卻是一柄極精美的小刀刀鞘,隻有七寸多長,鑲了數十顆黃豆大的金剛石,映得穆寶林此時清妍如雪的臉上似有星光流轉。永年怔了怔,示意德勝拿了呈上來,拿在手裏,不由久久不語。
這是二十多年前,德妃剛剛進宮不久永年送她的禮物,當時永年調笑說,他若是天下最鋒利的刀,當時宇文芳菲就是最適合這把刀的刀鞘。德妃性子最是爽朗,卻也被這話羞得滿臉通紅。他一時高興,當真就讓內務府做了一柄七寸小刀來私下賞給了她,刀鞘尤其做得精美,當時少不得又是一番濃情蜜意。那時德妃比如今的穆寶林還要年輕,永年也剛到三十而立之年,隻覺得天下盡在掌握,無事而不可為……
如今再見這刀鞘,卻已是這樣一番物是人非的情形!
良久之後,永年才慢慢把刀鞘放在了一邊,淡然道:“德妃,她要你跟朕說什麽?”
穆寶林抬起頭來,神色哀傷,語音卻平靜清晰,“德妃娘娘說她對不起皇上,無臉再見您,娘娘是以此刀自刎而死,請皇上開恩將那柄刀隨娘娘入棺,讓妾將刀鞘還給皇上。”
用這柄刀自刎而死?永年神色微動,沉默半響,點了點頭,“準,德妃身染急症而亡,朕心甚哀,以皇貴妃禮下葬皇陵。承德宮宮人一律殉葬。”
穆寶林臉色頓時慘白,德勝也微微吃了一驚:主子去世、宮人全部殉葬,這還是永年登基以來的第一次,早年容貴妃產後血崩,永年暴怒之下也差點讓宮人全部殉葬,但貴妃彌留之際卻隻求陛下不要遷怒,這才保下了那幾十條人命。沒想到……隻是,這一次,卻是因為皇上不能容下任何心懷不軌的宮人了。
永年看著穆寶林,緩緩開口,“你對朕還有什麽要說的沒有?”
穆寶林身子一顫,慘白的臉上似乎隻剩下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半響淒然一笑,“德妃娘娘對妾恩重,妾願追隨娘娘於地下。”
永年靜靜的看著她按在地上不斷顫抖的雙手和依然揚起的臉上那雙淒涼幽深的眼睛,這一刻,眼前這個女子看上去有一種極致脆弱的美,就像即將在風中凋落一朵白海棠。直到那雙芊芊玉手顫抖得都要撐不住身子了,他才淡淡的一笑,“你還算個有心的……這幾天,就留在乾清宮伺候吧。”
穆寶林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望著永年,永年微笑不語,穆寶林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伏地哽咽的說不出話來。
敬妃正帶了宮女端來親手煎好的一碗藥,剛走到門口便聽見了這幾句話,不由怔怔的站在門檻外。一片靜默中,隻聽見穆寶林輕輕的抽泣聲。敬妃慢慢的回過神來,剛想進去,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啟稟陛下,平安公主求見。”
…… …… ……
自從閉城的那一天開始,皇城北門玄武門的守衛就比平日多了兩倍,前日皇上回宮後,宮禁更嚴,連平日可以直入大內的車轎也一律停在門外。不過此時宮門口倒是冷清,唯有一輛車孤零零的停在那裏。隻是當負責皇城內外巡視的侍衛們路過宮門時,每個人都忍不住會目光熱切的看向那輛車的方向。
因為在那輛朱輪車的邊上,靜靜的站著一個人。
這兩天,負責皇城守備的禦林衛已經全麵整編過,上官康領左右二衛,千騎營幸存的輔兵直接補入了二衛的缺編。也正因如此,西山大營發生的一切早已在軍中傳開,而當澹台揚飛標槍般的身影落入這些禦林衛眼中時,幾乎每個人眼裏都忍不住射出了狂熱的光芒。
不過澹台對此並不在意,便是有熟悉將士大聲行禮問候,也隻是麵色冷峻的微一點頭而已,直到一頂小轎出現在宮門時,他的眼裏才露出一絲柔和的神色,快步走了過去。
轎子剛剛停穩,洛妍便走了出來,隻見一隻穩定的手已伸到她的麵前,洛妍抬頭看著澹台揚飛,勉強笑了一笑,扶著他的手上了早已等候的朱輪車。
澹台看著她的臉色,微微皺起了眉頭,想了一想,也跟著上了車。本來已準備往車上跳的青青頓時傻了眼,當聽見澹台吩咐“去興王府,青青,你騎我的馬”時,更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見馬車已經滾動,才一拍腦門,翻身上馬,跟在了馬車邊上。
馬車裏,洛妍也意外的看著澹台,“你怎麽……”,澹台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出什麽事了?你的臉色這麽不好?”
洛妍悶悶的低了頭,“沒什麽,德妃自刎了,承德宮宮人一律殉葬。”
澹台一怔,搖了搖頭,突然記起一事,不由皺起了眉頭,“記得我母親有個侄女……”
洛妍的臉色更是陰沉,“她沒事,父皇……讓她這幾天在乾清宮伺候,敬妃娘娘她……”想到剛才和敬妃一起從乾清宮出來時,敬妃那似乎看透了一切的清冷表情,想到這些天她幾乎衣不解帶的辛苦,洛妍隻覺得胸口就像堵上了一塊大石頭,再也說不下去。
澹台見她眼圈都有點紅了,心裏不由一疼,伸手把她攬在懷裏,此事他也無話可說,隻能歎了口氣,低聲道,“你別胡思亂想了,父皇也許隻是覺得敬妃娘娘太過辛苦,想讓她回去休息休息……”這話說出來,連他自己也覺得無力。
洛妍抬頭怒道,“我也很辛苦,你是不是也要換個人,讓我休息休息?”
澹台頓時說不出話來,半天才道,“洛洛,這和我們又有什麽關係?”
洛妍也知道與他無關,但胸口一股惡氣簡直無處發泄,“你們男人都是一樣!隻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喜新厭舊,朝三暮四,貪得無厭,得隴望蜀!”第一次,她發現自己是如此痛恨這個該死的時代,男人們可以理直氣壯的負心薄幸,女人卻甚至連抱怨的權利都沒有!
澹台聽她劈裏啪啦說了這一串,苦笑著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別人怎樣,反正我不是這樣,阿峻、阿謙也不是這樣。”
洛妍哼了一聲,“我二哥三哥自然不是,你自然是!”
澹台隻能苦笑不語,洛妍見他不說話,伸手在他胸口一捶,“怎麽不說了?”卻見他吸了口氣,臉色微變,頓時想起他胸口的傷還未好,臉色不由也變了,“哎呀,我忘記了……你疼不疼?要不要緊?”
澹台搖搖頭,隻是似乎依然說不出話來。看著他緊緊皺著的眉頭,洛妍腸子都快悔青了:明明是父皇的事情,自己怎麽拿他撒起氣來?他這傷,還是拚命去救二哥時才落下的……越想越是難過,眼圈不由又紅了。
看見她的眼淚,澹台揚飛頓時慌了手腳,一麵伸手去擦她的眼淚,一麵忙不迭道,“我逗你的,我沒事,我好好的!”
洛妍這才知道自己上了當,不由又氣又急,想一把推開他,卻又怕再碰到他的傷口,簡直恨不得咬他一口才好。看見她氣急敗壞卻又不敢多動的模樣,澹台隻覺得心都要化了,低頭就吻了下去,洛妍掙了兩下,腦子也漸漸迷糊起來,待到想起來應該生氣的時候,卻如論如何也生不起來了。
待到馬車到了興王府的二門,澹台才放開洛妍,伸手整理下她微微散亂的鬢角,挑簾先下了馬車,洛妍扶著他的手跳了下來,忍不住還是白了他一眼,卻聽一個清脆的聲音笑道:“哎呀,我不是眼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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