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商與國
戰爭,為勝者帶來了榮耀與功名。但同時,死亡與苦難也隨之而來。
邯鄲城外,數以萬計的流民來到了此處,這些都是從燕趙前線逃難而來的農民,因戰爭因素,不得不背井離鄉,來到了趙國的邯鄲都城,隻為求得一口粥食,期盼能得到趙國的庇護。
趙詩雨立於城牆上,看著下麵連綿數裏的難民棚,一個個衣不蔽體,麵黃枯瘦的婦孺老少,悲從心來,喉間似是哽住了什麽,特別難受。
城牆下,四處遍及施舍的粥棚,每一個粥棚旁邊都立有對應的商旗或府旗,其中帶有“合信”字眼的,占了大多數。
為了城內秩序安定,流民隻能在城外等候,等到朝中籌算好安置的地點之後,才能將難民帶離此地。
一堵牆,將世界一分為二。城牆內鳥語花香,人們歡笑,孩童打鬧,一片欣欣向榮;城牆外老少病弱垂死,婦孺麻木呆滯,人們眼中隻有空洞的死寂。
好在有城衛軍在其中整頓紀律,這才沒有出現更為惡劣的欺辱霸淩事件。
趙詩雨身旁,嬴政小臉嚴肅,看著城牆內外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心中泛起一絲悲涼:這,就是戰爭嗎?
想了想,嬴政扭頭問向身邊的趙詩雨:“這樣的戰爭,算什麽??”
趙詩雨聽後一愣,看著外麵的難民,薄唇微蠕,似是在回答嬴政,似是在自言自語:“戰爭嗎?我也不知道!不過現在看來,戰爭就像是一個工具,一個讓弱者臣服於強者的工具!”
嬴政聽後,扭頭看向牆外,眼中精光一閃,似乎明白了一些東西,心中明悟道:是了!這根本就不是戰爭!這不過是那些高居廟堂之人的私欲!這樣的戰爭隻不過是被人心意誌所左右的工具!!真正的戰爭,應當是為了不戰而戰,是為了天下之民而戰!是為了和平而戰!而非是受人操縱的一個工具!!
念及至此,嬴政似乎感覺到自己心中有一個壁壘,正在悄然崩塌,整個人的心神好像瞬間被洗滌了一遍,往日裏一些讀過的學說,在腦海中拚接、演化,最終指向了同一個本源。
“孫子不戰,孟子民貴,孔子謙仁,列子貴虛,商鞅之法,墨子兼愛……”嬴政嘴中喃喃自語,眼神逐漸變得空洞,似乎望向了不可觸及的遠方:“一道通而明萬法,諸子之道,精要在於未知未得未及,我這算是明悟了嗎?!”
“嗯?”這時,趙詩雨聽到了身旁輕若蠅語的聲音,疑惑地轉頭,看著發呆的嬴政,問道:“你說什麽??”
“……”嬴政眼中光芒一閃,渙散的目光逐漸積聚,變得更加明亮,其中似有某些不可動搖的意誌。
天下的未來,諸子的未來,由我來完成!!
想著,嬴政扭頭看向趙詩雨,輕輕一笑:“沒什麽!”
趙詩雨一臉驚異,看著似乎和方才有些不一樣的嬴政,卻說不上來什麽感覺,隻覺得這孩子眼睛好像比往常更加明亮了……
思索良久也沒有答案,趙詩雨搖了搖頭,便不作理會。隨即轉頭看向下麵的難民,問道:“你覺得,商人應該是怎樣的??”
對於這個問題,嬴政心中沒有多少概念,雖然法學書上多數都在指責商人是打亂社稷製度的蛀蟲,但是嬴政卻沒有盲目順從書中之言,隻是客觀地點評了下:“商道之事,我不太懂。書中卻是多有抨擊,隻不過一家之言,終究不得要領!”
“嗯!”趙詩雨聞言點了點頭,讚許道:“你沒有像往常一樣,單純用書中所學來評論,想來也是有了屬於你自己的考量!不錯,修習的成果我很滿意!!”
隨後,趙詩雨對方才的問題,加以補充回答:“商人之中,確實是有以利為本、盲目逐利的敗類!不過,究其原因,不過是因為列國沒有想到合適的掣肘之法!而商道一道,是對人心最大的考驗,若無德行修身,長而久之商人便會演變為隻知盈利的黑心奸商,商道自然也就淪為了純粹的利益之道!列國正是因為看到了這樣的危害,這才將商道視為攔路之猛虎,防之避之!”
“隻是,拋開人心的因素,單看商道本身,就不難看出,這一行之中所蘊含的潛力和巨大的作用!”
“第一,商人之本是交易,是將這一地方多餘的物品運到另一個需要它的地方,從中賺取一些利潤。若是價錢良心,這難道不是惠及平民的途徑嗎?若是一地大豐收,另一地因天災欠收,最終豐收之地糧食爛在倉中,欠收之地餓殍遍野,難道不是最悲哀的事情嗎?”
“第二,商人逐利,這也是可以利用到的一點!利用商人逐利的特性,即可加以管製,為商人的貪欲鎖上鎖鏈,讓其完成國家官吏所派發的任務!進而造福世人!此為商道建設!”
“第三,商人所建設的商行,或者各個布坊工坊,是需要用到人力支持的!若是戰時,農民稀少,商行會分走不少農勞力,導致糧產減少,惡國惡民!但若是和平時代,人口增多,耕種的土地總有拮據之時,這時多餘的勞力,放置不管定會滋生動亂,可若是商行將這些人納入,這一問題便迎刃而解!”
“此外,一年當中,有農忙之時,肯定也有農閑時分。而農閑時分的治理就困難不少,街鬥打鬧之事常有,若這時有工坊招人,閑散的勞力就可繼續發力,廟堂省心,農民亦可以賺得一些補貼,不失為一件幸事!你說呢?”
趙詩雨說完,看著眼前低頭思索的嬴政,眼中夾雜著鼓勵,似乎在激勵少年提出自己的觀點。
嬴政細細品味了一番,而後提出了自己的疑惑:“可你說的這些,都是建立在人心不受利益侵害的前提下,若是商人盡是些逐利的小人,那可就是禍國的大患啊!!”
就等著你這句話!!
趙詩雨聞聲滿意一笑,指了指城牆外的世界,說道:“你看看外麵施粥的棚子,看到了什麽?!”
嬴政聞言,看向底下,疑惑地說道:“沒什麽呀?不過是合信府的粥棚多些罷……等等,你的意思是,以大商來引導小商,進而達到自身想要的目的!!”
“嗯~!”趙詩雨眯眼一笑,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態,然後補充道:“對於強者,人們都有盲從心理,不自覺就會追隨強者的腳步,從而改變自身的習性。如此一來,隻要一國之商道中有德行仁義、作風正派的大商存在,並在合適的時間加以引導,就會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此外,人心之道,重在言教,而非自養!一個事必躬親、以身作則的師者,要比十車的聖賢箴言更有用!!試想一下,若是以後所有的商人都需經過教習方可交易,商人也就會像士子一樣,經曆過德行考核,以及律法約束,奸商黑商的情況會不會就由此遏製住?”
“一旦有了國體束縛,律法限製,就相當於為人性之惡套上了枷鎖,商人也會逐漸懂得自律,這樣一來,商道大興農耕興旺,百姓會更加富足,這才是最理想的狀態啊!”
“……”嬴政不語,暗自思索趙詩雨的見解。
見此,趙詩雨看向牆外的世界,說道:“世間之事,皆分陰陽二麵。事無善惡之分,有善惡的是執掌事務的人!對於商而言,若是加以管製,便是促進社稷發展的重要力量;若是隻知禁錮,放任自流,便會造成難以估量的惡果!”
“就像你方才所問,戰爭算什麽?戰爭,在惡人手中,是爭奪利益的工具,是恃強淩弱的手段。但是在聖王手中,便是以戰止戰、不戰之戰的上戰之法!隻不過,何為善?何為惡?就連我,也沒辦法給你答案,這隻能你自己去感悟!”
說完,趙詩雨看向身邊的嬴政,笑著道:“希望你以後,不要被戰爭的雲霧迷茫了雙眼!”
嬴政注視著趙詩雨望過來的眼睛,並沒有回應趙詩雨的期盼,而是疑惑問道:“你的心裏似乎藏有很多事情?你比我隻大幾歲,為什麽會明白這麽多的理念??”
這是嬴政第二次詢問趙詩雨。第一次趙詩雨以詭辯之言搪塞了過去,但是這一次,在兩人相處了這麽長時間以後,趙詩雨決定不再隱瞞。
“因為我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而我現在要做的,就是讓你也能站在我的肩膀上,開創出屬於你的時代!”
望著眼前矮自己一頭多的嬴政,趙詩雨心中充滿了自豪,不禁感歎:四大古文明,隻有古華夏延存了下來。後人承你情,方能有一個兩千年文化底蘊的偉大民族!既然我來到了這裏,那就讓我成為你腳下的巨人,讓你站在更高的山峰上,看看你能達到什麽樣的高度!!
“……”嬴政看著趙詩雨,眼中充斥著疑問,似是無聲的追問。
“等你長大了,或許就明白了!”對此,趙詩雨颯然一笑,絲毫不作解釋。
嬴政見此也不強求,兩人就這樣,看著城外的世界,各自思索。
下午時分,趙詩雨和嬴政從城外回到了合信府,方一進門,就聽到門口站崗的小六說道:“小姐,君侯讓您回來去找他!”
“哦!”趙詩雨應了一聲,隨後一臉奇怪,讓嬴政先回去,自己獨自一人去了中泰院。
“爹你找我??”到了書房之後,先抄起茶壺咕嘟嘟灌了幾口,然後朝著端坐桌案的趙嶽說道:“又出什麽事了嗎??”
趙嶽對女兒表現出來的豪放之態也不在乎了,反正人長得漂亮,家裏還有錢,隨便她怎麽作,以後大不了招上門的!!
麵對趙詩雨的疑問,趙嶽放下書中的書簡,神態隨和:“沒什麽,就是有一事,要跟你說說!”
“燕國此次戰敗,除了割付我趙國土地金錢以外,還決定將本國太子質於邯鄲。這個事兒你聽說了吧?”趙嶽淡定說道。
“知道啊!”趙詩雨回了句,然後奇怪道:“隻是這跟我有什麽關係嗎??”
“有!”趙嶽深深地看了女兒一眼,隨後說道:“蕭默方才來了,說趙丹有意將這個質子放在合信府,問我意見如何!”
“您不會答應了吧?”趙詩雨聽完一皺眉,追問道。
“沒錯,我答應了!”趙嶽很坦然地回道。
臥槽!趙詩雨伸手捂了捂臉,無奈地說道:“老爹啊!這趙丹不是擺明了要把手伸進我合信府嗎?你咋還答應了呢?!這燕國質子來我們府上定會帶好些近侍,要是這裏麵沒有趙丹的人那就見鬼了!”
“我知道!”對此,趙嶽表現得很淡定:“我知道趙丹會借此趁勢而入,可也隻有這樣,才能暫且穩住他的心!!”
“……”趙詩雨不是傻子,聽到這兒,立馬就明白了怎麽回事,當下也不再反駁了,獨自沉思起來。
見此,趙嶽深吸了一口氣,說道:“自從上次你親自跑到司寇府,護佑嬴政,趙丹就已經對此耿耿於懷!雖說下麵的趙人被言論所迷,但是高居廟堂之上的那幾人,都聞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即便是後來秦使馮去疾在殿上為我合信府辯護了兩句,也無法抵消掉趙丹心中的猜忌。尤其是秦王下詔讓嬴政在合信府修學,更是讓人不得不多想!”
“趙丹本就薄恩寡德多猜忌,遇到此事更不會輕易釋懷!所以,此次趙丹讓蕭默過來探我口風,一旦我拒絕,那我們很快就會跟王室對上,屆時宗室也不會出麵庇護我等!到那時才是真正的危局啊!!”
“那您的意思是……”趙詩雨眯了眯眼,暗搓搓地問道:“父親有什麽打算嗎??”
“……”趙嶽斜著眼瞅了自家女兒一眼,隨後搖了搖頭,輕笑道:“你清荷院裏麵還有一處院落空著,我準備讓那燕國太子住進去。清荷院地處合信府中間,即便趙丹將人安插進去,那也隻是湖中的一座孤島,我合信府的暗衛完全可以將其憋死在清荷院當中!!這樣一來,既不落人口實,也可以盯死這些人,防止這些眼線在合信府之內到處蹦躂!!”
“將計就計!!果然是好計策!”趙詩雨兩眼一亮,隨後小臉有些苦惱,埋怨道:“可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隻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啊?!”
“這也無法啊!畢竟……”說到這兒,趙嶽也是苦笑連連,眼神若有深意地瞄了女兒一眼,似乎在說:你自己幹的挫事兒你還想說啥??做人呐,心裏要有點兒數!
對此,趙詩雨視若無睹,很自然地就略過了趙嶽的眼神,歎道:“唉~~!若非我合信商會還未完全成長起來,又何須像這樣看人眼色!”
“……”對此,趙嶽不可置否地點了點頭,隻不過這眼神當中,怎麽品都有一絲“靜靜看你裝B”的感覺……
不過,這些對於趙大小姐“千層底”牌的臉皮而言,不過是毛毛雨罷了~~!
…………
就這樣,燕國的太子落戶在了清荷院當中。
還真別說,這燕國太子的院落當真是風水寶地啊!東臨荊軻,西接嬴政,北朝池塘,南麵院牆,當真是南北通透、有牆有水的好地方!!
隻不過,那些別有用心之人,恐怕還不知道自己即將麵臨的,是怎麽樣的恐懼!荊軻、殘顧、蕭閆,以及合信府暗衛,這配置嘖嘖嘖~~連趙王都沒有這種待遇吧!
可以預想,將來這些人會被夾得像個肉餅一樣動彈不得,此舉當真是無懈可擊~~!
這天,嬴政在荊軻的院中練完劍,拖著疲憊的身子,走在回自己院子的路上,突然看到今日的池塘邊上坐著一個小小身影。少年那有些寂寥的背影,像極了以前的自己,不禁勾起了嬴政的回憶。
這個小孩兒,應該就是那燕國太子了吧!!
嬴政心中暗暗計較,隨後就準備上前認識一下,畢竟同住一個院落,又同為別國公子,總會有一絲相惜的感覺。
“喂~你就是那燕國的太子嗎??”嬴政來到少年身後不遠處,喊了一聲。
那少年聽聞後麵有人,起身扭頭看去。當看到跟自己年齡相仿的嬴政,少年怯生生地回道:“我就是,你是誰啊?!”
“我是秦國的公子!你叫什麽??”嬴政回道。
“原來你就是秦國公子呀!你怎麽穿得這麽髒呢?我聽身邊的侍者說,合信君人很好的!你是不是做錯事了呀!”少年一聽嬴政也跟自己一樣,都是別國公子,頓時就感覺親近了幾分,畢竟在趙國之地,兩人都算是外人!隨即連忙起身來到嬴政身前,一副關心的神情看著嬴政。
少年的問候和親近,讓嬴政感到了來自同齡人的關懷,當下嬉笑著說道:“我剛才去練劍了!才會弄得一身髒汙呢!等會兒回去洗個澡,就要去修學了!!”
聽到嬴政還能修學,少年眼中亮晶晶的,充滿了羨慕,靠近說道:“你好厲害啊!在趙國當質子還能修學!比我好多了……”說著,少年眼睛一黯,小嘴一癟,像是快哭出來一樣。
嬴政見此,小心地問道:“你,不願意做質子嗎?”
“誰會願意做質子呀!離開了家,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去……我想父王,想母親~~嗚嗚~~!”少年被嬴政問得心裏難受,不自覺就想起了家人,輕聲嗚咽,眼淚也隨之淌了下來。
我就願意啊!!嬴政挑眉疑惑地想著。
不過,在見到哭鼻涕的少年,嬴政突然想起了遠在秦國的父親,心裏也有些堵,連忙出聲安慰眼前這個比自己還小的小子:“好啦好啦,是我不好,你別哭了。既然你跟我一樣都是別國人,那我們就做朋友吧!以後我有空了就來找你玩,你要是想學書籍,我也可以教你~!”
“真的麽?”少年吸溜下鼻涕,淚眼汪汪地看著嬴政,眼中帶有期待的光芒,異常脆弱。
“真的!!”嬴政一臉肯定,看著自己剛收的小弟,出聲問道:“我叫嬴政,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燕丹!”少年咧嘴一笑,眼眶裏還帶著方才的眼淚,小臉上的表情讓人看了忍俊不禁。
“燕丹~~”嬴政看著燕丹,笑著說道:“好,以後你就是我的小弟!我以後就叫你小丹子,你以後要叫我大哥!”
“為什麽呀?”
“因為我比你大!”
“我是說,你為什麽要叫我小丹子呀?!我有名字,我叫燕丹~~!”
“哪有那麽多為什麽,大哥的話你不聽嗎?我可是要教你修學的!”
“哦……”
院中,兩個少年身影相交,似乎是在這異國之地找到了同病相憐之人,相護相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