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立足之辯
每逢月例正五,秦國朝堂議事,百官臨朝,恭聆天聽。
只是今日的朝會,勢必與往常不同,也必將載入秦國史冊!
時辰未到,秦國朝野百官於堂中並列,靜謐無聲,相互之間正襟而立,絲毫沒有往日的清閑悠然之態。
宗正嬴洪身為宗室之長,與相邦呂不韋同為先王託孤重臣,自是與呂不韋分立兩列,引領著宗室士族的官僚和士子百官,閉目養神,靜候君上駕臨。
以嬴洪為首的宗室臣子,雖然其中有些新晉士子,但是大多都是士族族長以及嬴氏宗親,都是以往的熟悉面孔,宗室的實力和影響力依舊凝練,已經大大超越了羋系干政時期的窘境,成為了秦國朝堂上的第一大派系。
呂不韋身後的百官,則分列兩行,文臣以馮去疾、姚賈為首,武將以王齕、蒙驁、麃公當先,只是其後的臣子當中,除卻身居要位的老臣子之外,年輕士子佔據其中的絕大多數,王綰也赫然在位。
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雖說這朝中要職的重臣面容依舊,但是秦王宮中的內侍,卻都已經換過了一茬,淘汰了年邁的侍者宮女,整個宮中氣象煥然一新。
曾經先王子楚身邊的老內侍,如今也換成了靜泉宮的內侍長吳成,至於老內侍令,自然是退居二線,在西宮尋個閑職,頤養余年,這也是宮中歷來的規矩。
吳成站在大殿高堂之上,放眼望去全是秦國的權貴宗親、名士權臣,而這些往昔高高在上的臣子,如今也不過低著頭等候,跟個奴才一樣……
吳成眼中光亮微微閃動,居高臨下,看到了這些臣子的卑微模樣,這讓吳成心中有種變態的痛快感,明知臣子們的這種卑微是對秦國的君王,但是一時間,吳成卻有些迷戀這種感覺,迷戀這種站在高堂受人仰望的感覺。
這些胡思亂想,沒有讓吳成喪失理性,時刻注意著旁邊滴漏的銅壺,看到水線逼近時辰,吳成身子一動,緩緩行至台前,當看到眾臣舉目望來,吳成聲音尖利,語調高揚。
「王上登堂,拜!!」
「臣等,恭叩我王萬年!!」
隨著眾臣的山呼聲,偏殿走來一道銳利似劍的年輕身影,劍眉星目,周身威壓散發,令人心悸。
「眾卿,平身吧!」端坐於王座之上,嬴政目視堂下群臣,目光在呂不韋的身上飛速掠過,不動聲色地抬手撫慰群臣。
「謝我王!」
嬴凰拜見呂不韋的消息,早就傳遍了咸陽,眾人皆知。但是礙於當時無人在側,事後呂不韋又守口如瓶,全然不談與嬴凰的交涉片語,這使得整個咸陽權貴都在暗中揣測,揣測呂不韋跟嬴凰之間究竟有沒有交涉!
許是放心殘顧,嬴政並未再安排玄鷹軍之人滲透相府,所以連嬴政也不知道當日趙詩雨跟呂不韋談論了些什麼,不過聽說趙某人這兩天吃好睡好,想來最終的結果定然對其有利,也就輪不到自己瞎操心。
想到此,嬴政也便沒有在惦念,看向一旁的吳成,輕聲道了句:「宣吧!」
「喏!」吳成恭謹領命,隨後上前走到高堂邊沿,高昂著頭,尖聲喊道:「宣,嬴凰上殿!」
「宣~嬴凰上殿~~」
「宣~~嬴凰上殿~~~」
一聲聲的傳喚,在這大殿之上傳開,站立的群臣不約而同地轉身對立,共同偏頭看向殿門之外,翹首以盼,等著傳聞當中的絕代嬴凰獻身。
文臣之首,呂不韋眼底浮現出一抹複雜難明,遙遙看向殿外,儘管身居尊位,目中卻仍舊顯露出幾分凄廖。
「宣~嬴凰上殿!」大殿之外的緩步台上,趙詩雨身著一襲素色長裙,遺世獨立,翩若天人,看著台階最上面高聲傳喚自己的侍者,絕美的臉上浮現出傾城笑容,充滿了自信,蓮步輕抬,一步一步,那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姿態,就像是勝者閑庭信步,摘取勝利果實一般,輕鬆悠閑。
一步,一步,一步,隨著漸漸登上高台,趙詩雨展露在所有朝臣的視線之內。
從凌雲直起的髮髻,晶瑩剔透的玉簪,再到滿頭的烏絲,傾國傾城的小臉,端正嫻儀的氣質,翩翩若仙的身形,現於大殿門外,緩緩走近……
「來了……」端坐於高堂之上,嬴政的視線逆著光,看到顯現在視野盡頭的那道倩影,眼睛微微眯起,嘴角不經意地微揚,沉穩的心境當中,不經意泛起絲絲漣漪。
王座旁側,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個將要步入朝堂大殿的身影吸引的時候,吳成的臉上迅速劃過一抹濃郁的仇恨,化都化不開。
隨著嬴凰跨過門檻,一步一步走在朝堂正中的大道上,兩側對目矚視的臣子們,也都被對方這一份氣度所折服,看著眼前這個身帶狂傲自信的絕美女子,在秦廷之上閑庭信步,毫無羞悌之色,端莊大方,眾人的目中滿是驚艷,忍不住竊竊私語。
「公主氣色更勝往昔啊!」馮去疾抬手撫了撫鬍鬚,滿目皆是尊崇,不禁搖頭感慨。
「絕代嬴凰,不外如是!」旁邊,上卿姚賈也對嬴凰所表現出的氣度連連讚歎,心中突然有所感,如此絕代風華的女子,今日在這朝堂之上的表現,或許將會震動秦廷!
臣子中間的李斯,看到趙詩雨緩步走過,微微點了點頭,心中暗道:接下來的秦國,更熱鬧了呀!
想著,李斯想到前一日還在自己院中飲酒醉醺不知人事的韓非,不由地搖頭苦笑。
看樣子,這往後師門三人,或許會同侍一主了~!
「公主是真的漂亮啊!!」蒙驁努著嘴憋了半天,最後硬生生憋出了一句。
「嗯!」跟在身邊的王齕,也隨著蒙驁的感嘆聲點了點頭。
「趙女多姿啊!沒想到在胡風盛行的趙國,竟然出了這麼個宗室神女!」麃公有些文采,此刻喃喃讚歎了句。
緊跟在蔡澤身後的蒙毅,看著趙詩雨從面前走過,目光緊緊貼在對方身上,捨不得放開半分。
另一邊的王綰,在看到嬴凰的面容,在見識到此女的氣度之後,也不禁有些迷醉,嘴裡喃喃自語道:「有神女兮,其象無雙,其美無極。羅紈綺繢盛文章,極服妙采照萬方!」
王綰的感嘆,喚回了蒙毅近乎沉迷的心神,當蒙毅回過神來,看了眼已經身在堂前的趙詩雨,默默收回了眼睛,跟隨著眾臣轉過身子,一同面向君上。
端正步子行至跟前,趙詩雨偏過頭掃了眼呂不韋,當看到對方滿臉複雜地看著自己,當下小臉之上明媚一笑,清靈的笑聲滌盪在朝堂之上,雖然很輕但卻響徹一方。
只是,面對這惑人心神的一幕,呂不韋的臉上卻古井無波,沒有任何的變化,暗沉的光芒在眸中一閃,便消退了下去。
趙詩雨緩緩抬頭,光潔的脖頸白皙晶瑩,皮下似乎有著盈光浮現,鬈首提起目視著高堂之上的王座,看著王座上那個端坐的少年君王。
「長高了,也變成熟了……」腦海記憶當中的少年模樣,與眼前身著王服、頭戴冕旒的君王緩緩重合,雖然樣貌身形變化,但是那一雙明亮的黑眸,與往昔依舊。
看著看著,趙詩雨嘴角勾勒出絕美的弧度,似是滿意,又許是欣慰。
「她沒有變……都還一樣!」嬴政看到趙詩雨的笑臉,嘴角的笑容也隨之揚起,對方認可的目光,讓嬴政內心一片安寧。
回想起離開趙詩雨之前,那個少女在自己面前所展望的美好未來,嬴政心中一動,目中帶上了一絲堅定,回視著趙詩雨:「現在的我,能與你一同負擔了吧!」
像是看到了嬴政目中的堅定,趙詩雨目光柔和,鄭重地抬起手,夭夭桃眸看著高堂之上的嬴政,以士子之禮深深屈身一拜。
「嬴凰,拜見我王!!!」彷彿所有的話,都在這一句拜禮當中。
「……」嬴政眼皮微顫,手掌不經意地攥緊,顫顫悠悠地呼了一口氣,才定下心神,張口說道:「公主,不必多禮!」
待到嬴凰起身,嬴政掃視了一眼朝堂上靜默的百官,回頭看向趙詩雨,目中隱隱有些擔憂。
兩人朝夕相處了四年,儘管如今數年不見,但是相互之間的默契卻並未褪卻。當看到嬴政眼裡的擔心,趙詩雨回以一笑,給予對方自信的答覆。
看到這兒,嬴政微微點頭,面上的溫情儘速消去,整個人復歸威嚴肅穆,厚重的威壓遍布朝堂,目視群臣百官,幽幽出聲:「宣詔!」
吳成身形一震,迅速將自己的情緒收拾到了心底,緩步行至堂前,從袖中取出一卷早已準備好的絹帛,高聲誦讀道。
「今天下動亂,山東六國合而謀我,固鎖崤函,扼秦東出,我大秦淪入泥沼困境,而不得脫身。本王身繼歷代先王之意志,日夜夙思,恐負百年秦人之願,特詔嬴凰入秦,拜為我秦廷客卿,助我秦國行征伐天下之功!!」
尖利的侍者音調,傳盪在朝堂大殿上,宛若一顆石子,投入了原本寂靜的水池當中,群臣議論之聲頓起。
「……」嬴政默然看著這一幕,沒有任何的意外,沒有任何的憤懣,因為心中早有準備。
不論嬴凰如何才能,但是都只是個女子,身為這天下諸侯中至強的秦國,若是動用女子入朝為官,這期間的流言蜚語,士人指責,哪是那麼輕易就抵消的?
這樣的詔書一經發出,定會激起底下臣民的反對,不管是害怕自身利益受損的士族,還是迂腐遵禮的文生,都會摒棄此項決議,全力反對之。宗法理念,昭然顯之。
果不其然,就在吳成剛剛宣讀完詔書,回身站定的時候,從呂不韋身後的年輕士子當中,走出一位文質彬彬的文士,怒容滿面,冷聲喝道:「臣,陳捷奏請,縱觀列國春秋,千百載時月,常有婦人禍亂宮闈,誤國誤民,歷代君王無不恐之避之。如今我秦國受列國桎梏,王上迫切之心微臣心念,但是王上不顧國體震蕩,強自違背宗法禮教,任用女子為官,恐為天下人所恥笑,臣懇請我王三思!」
此人語畢,緊跟著又有一人走出,恭聲啟奏道:「大夫陳捷所言極是!禮記曰後宮不幹政,更不消說女子從政,此乃國體衰落之先兆,望我王三思而後行,勿以舊情專政!」
二人出面奏言,瞬間就將朝堂之上的氣氛推至了一個交峙的臨界點。馮去疾等重臣雖未出面表露態度,但是底下不少臣子卻顯露出同仇敵愾的表情,就連宗室當中也不乏對大夫陳捷的讚許,秦國朝中對趙詩雨的抗拒之心,可見一斑。
堂上,嬴政眼神微動,但卻並未多言,而是將目光轉向了趙詩雨,靜靜等候。
就這樣,在群臣矚目之下,趙詩雨轉身看向身後還未歸列的二人,緩緩踱步,自信一笑,道:「常言道:弗知而言為不智,知而不言為不忠。為國之臣,有所進言卻不審度查核便夸夸其談,會誤國!」
「商朝武丁之妻婦好,雖為女子之身,但卻勇武過人,征戰四方,功績累累!武丁中興,婦好之功不可沒,如此先者,陳捷大夫卻閉口不談,全然大談婦人禍國,言行舉止毫不自省,如何能當得秦國大夫之職,為君王諫言?!」
此言一出,眾臣有的皺眉,有的點頭,算是認識到了這位嬴凰公主的辯才!
陳捷自然是眉頭緊皺的一員,眼瞅著趙詩雨將自己也拉下了水,陳捷自是沉聲應對:「江河之蚌,或育有錙銖,或育有碣石,但碣石常有,錙銖則不常有!縱觀古今,禍國殃民之婦人歷代歷國皆有之,但如母辛之人,卻少而又少之!」
「既然如此,陳捷大人何以篤定嬴凰會是禍國之碣石?而非盛世之錙銖??」陳捷話音剛落,趙詩雨緊跟著張嘴辯駁,一句話說得陳捷無言以對,站在原地沉默不語。
至此,第一回合交鋒,趙詩雨勝!
堂上,嬴政手掌微松,但是眼中的陰鬱卻並未消散多少,這才只是開始……
在陳捷無言以對之際,宗室一列又有人出列,緊接著剛才的話講道:「婦好,乃武丁王之妻,為商王宗廟之女!如此,方能受商王武丁重信,屢屢委派重任於婦好,保家衛國!但是而今,公主雖為千金之軀,但畢竟是趙人,入秦前更是數次鬧出疲秦制秦之惡聞,如此情形,難道我秦國還能將公主當作婦好來尊崇嗎?」
「不錯!婦好貴為商王正妻,但仍能為國為民,征戰四方,夷平動亂,此乃國母之儀!但公主立場不明,為秦為趙無人得知,更有何顏面自比婦好?碣石錙銖,豈不一目了然??」聽到有人解圍,陳捷立馬精神一振,鄭重其詞地出聲質問,言辭鑿鑿。
此言一出,王綰身後的馮劫臉色頓時一黑,似乎想起了自己護送嬴凰這一路上遇到的坎坷,一時仍有些心悸。
聽到這裡,趙詩雨面上笑容不減,微微低頭以示尊敬,輕聲說道:「誠然,嬴凰入秦這一路備受天下矚目,流言也就隨之而起,混淆攪亂天下人的視聽,是以諸位對嬴凰心有偏頗,當是情理之中!不過,猜忌之心雖在情理之中,但卻並非為智者之慮!」
「哦?那倒要請教公主,我等為國體思慮,怎麼就不是智者之慮?」陳捷當庭被趙詩雨按著懟,心裡難免有些不忿,很不服氣地沉聲質問。
對此,趙詩雨鵝頸微抬,眼線睥睨,在這朝堂之中單手背負而立,揮斥方遒:「萬事萬物,若只觀其表象,則不可解惑,依舊懵懂不知!但凡拆解其理,則可變通萬法,而不至於蒙昧本心!」
「譬如韓國水工鄭國,雖說傳言肆虐,談及此人為弱秦之間者,但是正如秦惠文王力排眾議攻佔巴蜀一樣,鄭國若為秦國修通這關中八百里水道,屆時關中貧瘠竭渴之地得獲重生,必將成為巴蜀天府、河間沃野之外的第三處天然糧倉,甚至涇洛淤灌之地將超越巴蜀,成為秦國第一大糧倉,如此一來,秦國豈不得利千秋?」
趙詩雨這話並非虛妄,史記·河渠書記載:「渠成,注填淤之水,溉澤鹵之地四萬餘頃(約二百一十萬畝),收皆畝一鍾(約三石有餘),於是關中為沃野,無凶年,秦以富強,卒並諸侯,因命曰『鄭國渠』。」
可以說,嬴政能夠十年內連續伐滅六國,鄭國渠功不可沒!沒有鄭國渠成之後的關中沃野支撐,秦國統一天下的征程最起碼要延後十年!
趙詩雨所說的這個道理,在場的秦人臣子無一不知!畢竟秦惠文王攻佔巴蜀之後,不管是以此作「糧倉」強國,還是以巴蜀為跳板攻佔楚國,都為秦國決勝奠定了先機!有了巴蜀之力支撐,才有了後面昭襄王的霸業!
而今若讓鄭國主導修渠,正好可以在列國狹約的這幾年完工,從而讓秦國白白多一個「天府之地」,國力大增。
「可是……」方才出列質問趙詩雨的宗室臣子,此時皺著眉頭問道:「鄭國畢竟為韓人,如果此人全心全意為我秦國做事尚可,但若是另有不臣之心,恐會有隱患!」
「大人不必多慮!」趙詩雨笑著勸慰道:「鄭國雖是韓人,但是韓王此次使間,已經是將鄭國置於死地,此為韓國不義當先!此外,鄭國乃一介水工,在韓國又沒有家室,根本沒有必要為了討好韓王而交惡秦國!更何況,若是修渠事成,鄭國將會是秦國的大功臣,此刻又怎會不盡心儘力地顧好本分呢?」
宗室臣子被趙詩雨說服,當即抬手恭謹一禮,默默地退了回去。
陳捷見到這一幕,心裡頓時有些慌,連忙再次出聲質問道:「那韓非呢?傳聞公主與韓非同為荀夫子門下,此人又是韓國宗室世子,公主又當如何自辯?」
談及韓非,趙詩雨眉眼微抬,很理所應當地回道:「韓非是韓國世子不假,但更是夫子首徒,這樣的大才,不管放在哪裡都是國之重器,難道就因為出身便棄之不用?秦國何時有了這般底蘊,連國士都棄之門外了??」
「這……」陳捷灰溜溜地閉嘴,被趙詩雨懟得無話可說,更是心知自己失言,不敢再多嘴,只得灰溜溜地退回了臣子之列。
第二回合,也毫無懸念!
第三回合剛開始,呂不韋身後一列,少史蔡澤身旁,一位面容威嚴的中年臣子出列,朝著趙詩雨扶手一禮,不卑不亢。
見狀,趙詩雨眉眼微眯,卻是認出了這中年臣子的身份,心中暗道:「正主來了!!」
現在出列的中年臣子,乃是秦國四史之一的長史,孟赫!
秦國四史,少史蔡澤,長史孟赫(前為馮去疾),御史之位空缺,內史隗壯。
這其中,內史為忠君一派的忠實擁躉,隗壯自然也是極忠嬴政的老臣。而御史之位雖然空懸,但是朝中臣子大多都有猜測,嬴政將蒙毅扶持為御史丞,或許有令其接任御史之職的打算。
少史為相邦副職,輔助相國處理全國政務,算是相邦呂不韋的心腹。但是這個心腹蔡澤,卻並非是死忠於呂不韋,尤其是在如今相權王權隱隱對立的秦國朝堂,蔡澤這個少史雖然是相權副職,但卻更像是默默無聞的觀望者,兩邊都不得罪。
只不過,相較於騎牆的少史,司掌稽核秦國各郡內務的長史,卻是相邦呂不韋的忠實派,同時也是其麾下的絕對主力!除此之外,這個孟赫還是秦國大士族之一的孟氏一族族長,是力拒趙詩雨入秦的中流砥柱!
可以說,剛才的陳捷等人,或許是看不慣趙詩雨身為女子,或許是覺得趙詩雨不是秦人,入秦別有用心,但是眼前的孟赫,絕對是單純的不想讓趙詩雨在秦國立足,打破各大士族之間的均衡,影響自身利益!
不過話說回來,若是趙詩雨能在朝堂之上壓下此人,或可奠定勝機!
腦海中思緒翻飛,也不過轉瞬之間,在看到孟赫施禮,趙詩雨也沒有失禮,抬手盈盈一揖,不曾慢待。
一禮過後,孟赫面上雖無色變,但是口中的話語卻針鋒相對,絲毫不帶遮掩:「方才公主在堂中饒舌辯解,但卻對一事避而不談,那便是公主自身!儘管公主能夠洗刷乾淨鄭國和韓非身上的嫌疑,但是公主自己身上的嫌疑,卻並不比韓非鄭國乾淨半點!」
「若說韓國過來的流言只是虛無縹緲的傳聞,那麼公主在趙王面前的『十年之約』,這總不會是虛言吧?還望公主解釋解釋,這十年之約,難不成也是利我秦國??」
說完,孟赫臉色沉穩,還自覺退後半步,給出趙詩雨辯論的機會,不驕不躁,懂得把握分寸,一看就非是易與之輩!
面對此人的緊逼,趙詩雨嘴角微揚,自信之心溢於言表,彷彿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紅唇輕啟:「孟長史所言不錯,嬴凰與趙王定下十年之約,確實是對秦國有百利而無一害!」
「嘩~~」朝堂之上頓時炸開,雖然沒有人出面指責,但是趙詩雨能看到臣子們之間的竊竊私語,以及時不時望過來的嫌惡目光。
「呵呵~~」見狀,孟赫冷笑一聲,看著周遭臣子與自己同仇敵愾,心裡也是萬分舒爽,底氣充裕,不禁嘲笑道:「公主即便是急於自辯,也不能亂了分寸,在這裡胡言亂語吧?公主與趙王定下十年之約,更是不惜以合信商會為賭注,就為了扼住我秦國東出之路,這也能是為我秦國謀利??」
面對孟赫的質詢,面對滿朝臣子的譏笑指點,趙詩雨沒有半分的慌亂,聲調抬高,瞬間就鎮住了糟亂的朝堂,傲然訴說道:「天下一統,萬民安定,乃萬世之功!但諸位可曾想過,如何才算是有了統一天下之底蘊?是軍力?是民心?是文風?是經濟?還是禮教??」
一連五問,問得現場靜謐無聲,無人再出聲,就連步步緊逼的孟赫,此時也眉頭緊皺,被趙詩雨鎮住當場。
眼見無人出聲,趙詩雨滿意地回視一眼,方才高昂的聲氣低了下來,緊跟著講說道:「秦惠文王時期,張儀自山東而來,曾在這朝堂之上細論天下大勢!談及秦國,曾有戲言:秦風曾有蒹葭,而今卻只剩無衣!」
「然而歲過半百,如今的秦國,卻依舊無詩風雅,只曉耕戰,只知殺伐,文風依舊頹喪,毫無治理之底蘊!故此,即便沒了這十年之約,即便秦國即刻便能東出征伐天下,那麼依諸位所見,秦國能否一舉攻下六國,一統這天下?」
「……」回應趙詩雨的,依舊是靜默的朝堂。
孟赫嘴皮子翻了翻,張了又張,但是撘眼看到趙詩雨一副「隨君敞言」的模樣,知道對方後面還有不知道多少話在等著自己,於是乎悻悻地閉上了嘴,沒有多言。
呂不韋這一派,孟赫就已經算是中流砥柱了,孟赫都不曾出面多言,其他人又怎麼敢當這個出頭鳥?
呂不韋?呂不韋現在還敢吱聲嗎?一句話不對付就是寡婦懷孕,可還行??
而忠君一派,自然知道今日的現場是趙詩雨獨秀的舞台,不上去幫腔都算是克制了,又怎麼會拆台呢?
環視一周,見還是沒有人出聲,趙詩雨沉吟了下,緊跟著講說道:「一國之力,不止強於兵戈!既然秦國是天下列國之首,那麼就不該只強於兵戰,而被山東列國詬病為西北蠻夷,為天下士人所不齒!」
「秦國要強,不單隻強於軍力,而是要強在方方面面!等到秦國全體國力盛強,徹底碾壓山東六國之際,那麼即便有了十年之約,也無法制約秦國東出的鐵蹄!」
「軍力盛強,雖可攻佔一時勝利,但卻不可延續,不可長久!秦國雖有秦人民心所向,但這天下何止秦人?山東各國民眾視秦國為虎狼,視秦軍為仇寇,視秦法為暴政,如此情形,天下民心何在?」
「文風禮教,商道長興,這些都不是秦國的強項,縱使秦國出兵將列國剪滅,也不過是將外部的隱患埋在了帝國內部,終有一日會潰爛,引起動蕩!現在,諸位覺得嬴凰為秦國贏來十年發展之機,是利是弊?」
眼見朝臣漸漸被趙詩雨說動,局勢越發不利,孟赫也顧不上枯等了,當即上前一步,與趙詩雨對立,沉聲質詢道:「就算公主思慮周全,但若真的十年不起戰事,那除了我秦國之外,山東六國國力也必將舉步並進,縱然短期無法威脅我秦國地位,可六國合兵一處,仍舊是我秦國大敵,如此又當何解??」
秦國能有如今的超凡地位,除了實行耕戰以來暴漲的國力和驍勇敢戰的民眾,再有就是以戰養戰,逐步剪滅六國有生力量的殲滅戰法。倘若十年不出兵,足夠一代人成長充軍,六國得此空休養生息,秦國往前十數年的攻戰成果將蕩然無存!
對此,趙詩雨回得不緊不慢,緊跟著孟赫的提問,順道講說:「春秋之時,吳越相爭,吳國得以攻佔越國全境,俘虜越王勾踐,可是十年之後,勾踐卻能以三千越甲吞併吳國。這難道是吳國十年沒有發展嗎?」
「再者,昔年管仲輔佐桓公得逞霸業,但卻並非一昧爭先鬥狠,而是以倒賣取巧的商道手段,讓齊國得以兵不血刃震懾強楚,賺取天下財貨以強自身,終九合諸侯成就一番王霸之業!」
「由此可見,天下之爭不光是戰場上的兵戎相見,更有見不得光的諸多戰場,亦或是邦交,亦或是商道,亦或是民心之爭!即便有十年之約桎梏東出之路,但是秦國的『東出』,又何止是強兵奪國?」
「公主,是將自己比作卧薪之越王,圖霸之管仲??」孟赫眉頭緊皺,縱然是氣度沉穩的中年人,此刻也被趙詩雨之言唬得心神微顫,驚疑不定。
「非也~!」趙詩雨搖了搖頭,隨後在孟赫的矚目之下,小嘴一張:「無論是越王勾踐,還是齊相管仲,都不過是舊人罷了,天下時局變遷,亦如潮水更替,一浪更勝一浪,一代新人換舊人,又何來假作之說?」
「!!!」孟赫兩眼一瞪,傻愣了半晌,就連朝中臣子大都一臉的吃驚,被趙詩雨話語中的傲氣所震懾,心神也不由地動蕩。
「好狂傲的嬴凰!」嬴洪呂不韋等一眾老臣,俱都心神一震,聽明白了趙詩雨話中的意味,不免泛起了嘀咕。
「公主究竟何來的底氣?何來的盛氣說出如此話語??」孟赫被趙詩雨這一番狂言說得心神不穩,忍不住追問了句。
「很簡單!」趙詩雨抬手一揮,衣袖飛揚,整個人風氣一轉,盛氣迸發:「嬴凰並非以趙國宗室之女立足於此,而是以秦國客卿之身,縱使諸君對此有所猜忌、怨懟,但都無法改變這一事實,更不可改嬴凰之志!」
靜默的堂中,在孟赫還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應對的時候,呂不韋緩緩上前一步,道出了獨自想了兩天也沒想透徹的問題:「公主入秦,為名?為利??」
呂不韋出面,孟赫連忙退下,朝堂之中就剩下了呂不韋和趙詩雨二人相對而立。
面對這一詢問,趙詩雨看了看呂不韋,又看了看兩側觀望著自己,等候答覆的群臣,最後抬起頭看向了王座上的嬴政……
「為天地立心!」
「為生民立命!」
「為往聖繼絕學!」
「為萬世開太平!!」
字字珠璣,句句宕叩人心!
呂不韋滿眼複雜地看著趙詩雨,又看向了堂上的嬴政,心中明悟:「此女若是男兒身,定會是一方雄主!像王上一樣的雄主!!難怪,王上會不惜一切將其接回秦國!」
「好!!」在朝堂沉默,群臣寂靜的關口,嬴政一聲震喝,激蕩良久,繞而不散。
「本王欲拜公主為卿,仲父以為如何?」高喝一聲之後,嬴政便轉頭看向臣子之首的呂不韋,眸光微閃,輕聲問了句。
「臣……附議。」呂不韋執禮低頭,回得乾脆。
嬴政問得直接,呂不韋回得直接,因為在場的人心裡都明白,這一場朝堂交鋒,嬴凰已經贏了!
「散朝!」嬴政薄唇揚起,俊逸的笑臉遮也遮不住,看著堂下站定的趙詩雨,內心充滿了期待。
「散朝~~~」吳成的尖利復訴聲,盤旋在這大殿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