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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一章:別跌份兒

  荊衩布裙的皇后坐在一邊,熟練地飛針走線縫補著一件棉衣,曾經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天下最尊貴的女人,現在也是鬢生白髮如霜,眼角魚紋橫生,耳垂之上凍瘡醒目,十指紅腫皴口驚心。


  趙援跪坐在另一側,從一個蓋子缺了口的鐵壺裡倒出兩碗煮熱的羊奶,一碗給了趙敬,一碗送去給了皇后。


  羅繹走了,留下了那瓶葯。


  當然,還有一些他帶來的食物以及衣服被褥。


  不過趙敬不肯吃羅繹帶來的任何東西。


  他怕這些東西裡頭有毒。


  「他們好生歹毒,竟然想要弒君!」趙敬憤怒地臉都有些變形:「羅氏一族,就不是什麼好東西。在東京的時候,就該把他們和蕭氏一樣,都殺了。現在那個羅綱與蕭二郎勾結,羅頌又與蕭三娘勾結,沒一個好東西,他們就是想要弄死我!」


  趙援沉默不語,只是將凍得梆硬的黑饃在火上烤得軟乎了,然後揪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放在了羊奶碗中。


  「陛下,吃點兒吧!」


  「子玉,我如今信得過的,也就只有你了!」趙敬端起碗來,長嘆一聲:「便連那些個奴才,如今也不正眼看朕一下,總有一日,我要將他們抽筋剝皮!」


  那些宮女,早就被搶走瓜分殆盡了,便是那些太監,也被人弄去當了奴隸,也只有一些年老力衰的沒人要的,才被丟在這裡,但這些人如今對趙敬也不怎麼尊敬,如果不是趙援不離不棄,趙敬很難熬過這幾年。


  「官家以國士待我,恩遇無比,現在落難,援自然要盡心儘力的!」趙援微笑著道。


  「好,好,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英雄!」趙敬的眼角濕潤了:「我要時來運轉了,子玉,我不會虧待你的,以後,有我的,就有你的,你我兄弟相稱。」


  「官家莫要折煞我了,君是君,臣是臣,萬不可亂了序次。」


  「羅小賊不是說遼帝要讓我去當宋王了嗎,等咱們回去了,朕必然重重地賞賜於你!」趙敬笑道。


  「官家準備應下這件事情了嗎?」趙援捧起一個破碗,碗里卻只有一些燒熱了的水。


  「當然!」趙敬顯得很是興奮:「這是我的機會,一個擺脫眼前困境的大好機會,一個可以東山再起的機會。」


  「可是官家,那羅繹有一件事沒有說錯,就是官家一旦應下這事,的確是會在史上留下罵名的。」趙援喝了一口熱水,緩緩地道。


  「那又如何?」趙敬卻是顯得神情有些亢奮:「子玉,想當年,唐高祖還不是一樣從胡,要不是他屈膝於匈奴,從匈奴那裡借來了兵,他能一統天下,成就大唐偉業嗎?看看現在的史書,誰人敢說他不是一代明君,不是一世豪雄?匈奴最後不也是被大唐打得丟盔棄甲,遠遁而去嗎?勾踐能卧薪嘗膽,朕亦能為之。」


  他身體前探,兩手放在了趙援的肩上,「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卧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子玉,只要你幫我,咱們忍辱負重,再現漢唐雄風,又有何難哉?你會幫我的,是不是?」


  趙敬微笑著點頭道:「臣永遠都只會效忠於官家,自然是要幫您的。」


  「好,好,那我們就等著遼國皇帝派人來吧!」趙敬仰天大笑:「終究還是有翻身的那一天,蕭家小兒,你且等著我回來,那些背叛了我的人,我要讓你們悔不當初!」


  趙援起身,將羅繹走的時候留下的那一瓶葯收起來放在了自己的懷中。


  「子玉,留步!」身後傳來了皇后的聲音。


  趙援轉過身來看著皇后。


  「子玉穿得太單薄了,這件棉衣給你,就是太舊了一些!」皇后將剛剛被好的那件棉衣遞給了趙援。


  趙援躬身接過:「以往趙援受賞眾多,但唯有今日這一件棉衣,卻最是貴重。」


  皇后暗然半晌,才道:「子玉大才,就不能讓官家打消這個念頭嗎?我寧可死去,也不願官家去當這個勞什子的宋王,這是對我們最大的侮辱。」


  趙援默然不語,好半晌,這才拱手轉身,緩緩離去。


  身後,皇后兩行清淚長流。


  趙敬沒有等待多長時間,來自中京的使者,便已經然抵達了五國城。


  與羅繹上一次輕車簡從而來不同,這一次,卻是浩浩蕩蕩十幾輛車子,數百人,屬珊軍更是將這座小小的城池緊緊地圍了起來。


  過去,這裡可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


  雖然駐紮著數千屬珊軍,但這些屬珊軍看守趙敬只不過是一個名義,主要還是把目光盯著周邊的女真部族身上。


  至於宋國的這些俘虜,沒有人在乎他們,是死是活,更沒有人理會。


  這兩年來,凍餓病歿的金枝玉葉王子王孫又豈在少數?

  照樣是往大坑裡一丟,幾鍬土下去便塵歸塵,土歸土,來年春上,萬物復甦,瑩瑩青草長出,便連最後一點痕迹也沒有了。


  孫淳笑咪咪地走下了馬車。


  作為承天皇太后的心腹嫡系,如今的孫淳身為政改之後的中京朝廷的吏部左侍郎,權傾天下,真可謂是跺跺腳,這天下便要震三震。


  與蕭二郎蕭誠在江寧的政改稍有不同的是,承天皇太后並沒有完全廢除過去的國族歸國族,漢人歸漢人的兩軌統治辦法。


  在上京,南院和北院仍然存在。


  只不過與過去大宋的六部九卿一般無二的成為了擺設,只有位置,沒有權力。


  而在中京的這一套由政事堂統轄六部的辦事體系,才是真正的權力中樞。


  在中京辦公的,是當權的權貴。


  在上京坐臘的,是失勢的傢伙去那裡養老。


  羅頌替承天皇太后彷照大宋過去的兩軌制設計的這一套政體,很好地解決了皇太后又想集對,又不想引起國內老一輩的太大反彈的問題。


  不差你們錢和待遇,但其它的事情,你們就不要攪和了。


  過去這套體制對於大宋來說,是沉重的財政負擔,冗官冗吏,成為了朝廷甩脫不了的包袱,但現在的遼國,可不存在這個問題,沒錢了,就找什麼趙王晉王齊五搜刮便是。


  而現在的承天皇太后,也是生財有術。


  過去基本上絕大部分的物資都要仰仗大宋的局面正在迅速地得到改觀,從大宋擄掠而去的那些工匠,正在成為遼國的生產中堅。


  大量的技術工人,正在深刻地改變著遼國的現狀。


  趙敬興奮地不顧體面地迎了出去,但那些打頭軍隊長長的矛刃之上插著的一個個頭顱又要讓他震恐不已。


  「都是些想對君上不利的傢伙!」孫淳只是微微欠了欠身便算是見過禮了,倒是趙敬,叉手齊眉,行了一個大禮。「都是南邊派來的刺客,想要謀刺君上,不過呢,我們也是早有防範,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本來前兩天就該到了,但是為了多引一些這樣的傢伙飛蛾撲火,便多等了兩天,果然收穫頗豐!」


  趙敬悚然而驚。


  「多謝孫侍郎相救之恩!」


  「舉手之勞,舉手之勞!」孫淳笑著居高臨下地看著趙敬。「宋王,還請接大遼皇帝陛下的旨意!」


  趙敬愣怔了半晌,這才恍然明白過來。


  一撩袍子,他居然就這樣直挺挺地跪在了雪地里。


  曾經的大宋皇帝,與遼國先皇耶律俊稱兄道弟的一國之尊,就這樣跪倒在了孫淳的面前。


  眼中掠過輕蔑之色的孫淳很快地便掩飾住了自己的情緒,聲情並茂地朗讀了大遼皇帝敕封趙敬為宋王,並賜歸東京的旨意。


  宋王為南方諸王之首,統趙王曲珍、晉王柳全義、齊王劉豫,甚至連河北路都劃歸到了宋王的統領之下。


  「臣謝恩!」趴地叩首,高呼謝恩。


  孫淳笑著上前扶起趙敬。


  僕從們將車上裝載的東西,一樣一樣地往屋裡搬,上好的衣物被褥,精美的食品,琳琅滿目的飾品很快便將屋子裡填滿。


  皇后死了。


  在趙敬與孫淳在前面笑語晏晏地把酒言歡的時候,她把孫淳送來的綾羅搭在了房梁之上,然後悄無聲息的就這樣把自己吊死了。


  當喝得醉熏熏的趙敬送走了孫淳,回到后屋準備跟皇後繼續分享自己的喜悅的時候,這才發現皇后已經上吊了。


  趙敬沒有悲傷,相反,只有憤怒。


  幾十年的夫妻情份,這個女人到了最後,不是幫他而是想著坑他一把啊!


  聞聽消息的趙援趕來之後,這才將皇后從房梁之上放了下來。


  這位曾經的天下最尊貴的女人,硬梆梆地躺在那些剛剛送來的柔軟的被褥之中,身上穿得卻是這兩年來她一直穿著的破麻衣服,補丁摞著補丁,頭上,也只插著一支木頭叉子。


  孫淳送來了很多華裳,頭面,都是按著王后儀制訂做的,但這個女人哪怕是死,也沒有把這些東西穿戴到自己的身上。


  「妾本清白來,亦當清白去!」


  這是皇后最後留給趙敬的一句話。


  孫淳得到消息之後,過來看了一眼這個女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大禮之後,便拖著怒火萬丈咒罵不休的趙敬去了另一幢房子里,然後把喪事交給了趙援來辦。


  便宜行事四個字,便是孫淳給趙援留下的。


  意思便是不管趙援有什麼規格的葬禮來禮送這位皇后,他都是同意的,他甚至留下了不少人聽從趙援的差遣,他留下的那些錢財,還有這間屋子裡的那些東西,足夠趙援給皇后辦一個很像樣子的葬禮。


  但趙援卻什麼都沒有要。


  他用一卷麻布仔細地把皇后的身子裹了起來。


  這麻布還是皇后自己紡織出來的。


  外頭再裹上了一卷席子。


  然後,他就在這間屋子的正中央,讓人挖了一個大坑,把皇后葬了下去。


  墓碑很簡陋,就是一塊青石碑面,上面刻了五個字。


  曲威蕤之墓。


  至於她的皇後身份,趙援提都沒有提。


  在這裡提及她過去的尊貴的身份,實在是太過於諷刺了。


  想來她也是不會同意的。


  趙敬恨不得馬上就跟著孫淳離開這個鬼地方。


  他甚至都不願等到皇后的頭七過去。


  可是孫淳還要去拜會那位卧床不起的太上皇。


  承天皇太后專門派了一個醫術高明的太醫來替這位命懸一線的傢伙看病。


  蕭綽自然不是善心大發。


  她只是不想趙瑣這麼快就死去。


  差不多每年,蕭綽都為派來最好的醫師替趙瑣診治,而趙瑣的待遇,也比趙敬也要強得多。


  至少,趙瑣那裡,還是有專人服侍,雖然條件也是奇差無比,但那也只是跟作為皇帝這個階層的人來比而已。趙瑣現在的日子,比起普通的遼人,差不多還要好一些。


  只不過趙瑣在城的另一頭。


  而在平常,趙瑣與趙敬根本也沒有機會見面。


  現在趙敬要走了,他壓根兒就沒有跟孫淳提過要去見一面自己的老父親。


  幾年都挨過了,這最後幾天,卻讓趙敬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可是他又不敢摧促孫淳。


  終於等到了出發的那一天。


  孫淳微笑著站在外頭,看著盛裝的趙敬從屋內走了出來。


  穿上了宋王儀制袍服的趙敬,雖然黑了一些,瘦了一些,但總體來說亦是相貌堂堂,到底是當過皇帝的人,顧盼之間,頗有威嚴。孫淳自忖自己便做不到這一點。


  趙援亦是身著紫袍三品官服,他將會是宋國的國相。


  此刻就站在門檻之外,看到趙敬出現,他大禮參拜,口中高聲祝賀。


  趙敬喜笑顏開,彎腰想要扶起趙援。


  君臣共患難,同富貴,將來大業成就之日,必然也是名垂千古的佳話。


  這一彎,他遲遲沒有站起來。


  孫淳額頭微皺,向前跨出了一步。


  然後他便聽到了趙敬的慘叫之聲。


  後退一步,趙敬跌坐在門檻之上,顫顫巍巍地指著趙援。


  孫淳眼童收縮,因為在趙敬的胸腹上,插著一把匕首,此刻,只能看到手柄在外。


  趙援仍然跪在地上,滿手的鮮血,臉上卻是極為歡快的笑容。


  他慢慢地脫去了外面的那件紫色袍服,露出了內里的皇后曾縫補過的那件舊袍服。


  「官家吶,你不能怪我,你要謝謝我吶!」他走到趙敬身邊,與他並排坐下,從懷裡掏出了一個小小的酒壺。


  遼軍士兵想要衝上去,孫淳卻是搖了搖頭。


  「十五年前,我們兩個就並排坐在你王府的大門之前,我告訴你,我能讓你當上皇帝!」趙援一邊喝著酒,一邊喃喃地道:「我做到了。」


  嘴裡有黑色的血慢慢地流出來。


  可趙援還在喝酒,不停地喝,連著那些血,一起往嘴裡撮。


  「兄弟相爭你死我活,這對於我們來說無所謂,但咱不能在蠻夷面前跌了份兒啊!官家,你說是不是?」


  血一股股地往外噴,酒葫蘆跌在了地上。


  「官家,將來蕭二郎要是贏了,你還是配享太廟的,你呀,得謝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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