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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一章:崩盤

  仁多忠拚命地揪著自己的鬍子,一不小心,將精心保養好的幾縷美髯給揪了幾根下來,一時之間不由得紅了眼眶,一半是心疼,另一半也是真疼。


  他不理解啊!

  為什麼宋軍的進攻就停下來了呢?


  前一天,還轟轟烈烈咬牙切齒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寧要將城池攻破來個雞犬不留的狠勁兒,轉眼之間,河晏海清,風平浪靜了!

  這不對啊!


  一定是出了什麼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這種明明知道有事但自己卻猜不出來什麼事兒的感覺,著實有些讓人抓狂。


  大人物們都習慣於將所有的事情都瞭然於胸,然後作出相應的判斷和處置,一旦有事情超出了他們的掌握之外,他們心中的慌亂,其實比普通人更加的不堪。


  因為對於普通人來說,這樣的事情是習之為常的。


  認命就好。


  但對於大人物們來說,自然就不一樣了。


  城上的西軍將領們都奇怪得很,前幾天宋軍幾度攻上了城牆,仁多忠都一副成竹在胸,絲毫沒有慌亂的表情,今兒個如此平靜,怎麼反而看起來像熱鍋上的螞蟻呢?


  這些人的位置還低,自然是無法理解仁多忠這種人物的心境。


  事實上此刻,在離鹽州城不遠的宋軍大營里,崔瑾亦是無可奈何。


  他很想進攻啊!

  但是此刻,他卻無力指揮那些驕兵悍將們了。


  因為曲珍,也跑了。


  主帥崔昂已經跑了兩天了。


  昨天晚上,副帥屈珍也走了。


  臨走之時,將所有的指揮權力都移交給了崔瑾。


  可是這樣的情況之下,崔瑾拿到了指揮權又有什麼用?


  前天會議,告訴眾將領,統帥崔昂因為勞累過度,病倒了。


  崔昂倒下了,還有曲珍。


  眾人還穩得住。


  但今天早上的會議,崔瑾告訴大家,因為洪州那邊出了事情,曲珍連夜趕去洪州與唐怒共議糧草轉運的大事,請大家各安本份。


  當時就已經有人懷疑了,提出要見崔昂。


  好在崔瑾隨從之中有人精通口技,躲在布幔之後模仿崔昂的口音斥責了一眾將領一頓,這才算是瞞天過海,糊弄了過去。


  但是明天呢?

  崔瑾苦笑。


  他必須在這裡撐住。


  多撐一天,自家父親便多一分逃出去的把握。


  崔家的榮耀寄托在父親的身上,而不是自己這個毀了容又是個瘸子的傢伙身上。


  只要父親能安然逃回去,崔家便不會倒。


  這一點,崔瑾勿容置疑。


  當年河北兵敗,所有崔家人都以為大廈將傾之時,崔昂卻力挽狂瀾,反而藉此事情更上了一層樓,一躍而入都堂,成為了大宋相公。


  這一次,崔瑾相信,父親照樣能夠化險為夷。


  糧食還能維持三天,但主副兩位統帥已離開的消息,是絕然瞞不過三天的。


  或者明天,就是大限。


  一旦眾多將領知道了真相,這支大軍,必然崩潰。


  崔瑾倒了一杯酒,仰脖子喝下。


  「你們都走吧!」又給自己倒上了一杯酒,崔瑾對著自己的幾個忠心屬下道:「趁著今天還能走,帶足糧食和銀錢,就說是奉了我的命領去聯絡其它軍隊,趕緊走,再拖,就走不了啦!」


  「公子不走嗎?」一人問道。


  崔瑾搖頭:「我不能走。總是要有個人留在這裡,為所有的事情托個底兒的。」


  一眾屬下含淚而去。


  現在的崔瑾,真正成為了一個孤家寡人了。


  又是一天,波瀾不驚地就這樣過去了。


  朝陽初升,鼓聲響起,中軍之中照例召開所有將領會議。


  看著大帳之內主位之上仍然空空如也,看著左邊曲珍的位子也是無人安坐,眾多將領一齊把懷疑的目光轉向了右側第一位的崔瑾。


  崔瑾雖然只是一個管勾機宜文字,但卻是實實在在的這支大軍的三號人物。


  崔瑾微微一笑,借口早就想好了,就看大家信不信,只要信了,便又可以混過去一天。


  但還沒有開口,外頭卻響起了急驟的馬蹄之聲。


  眾人愕然回頭,這裡可是中軍大帳,怎麼可能允許奔馬?


  除非是有緊急到了極點的軍情。


  大帳撩開,一名斥候滿面土色,連最基本的禮節都忘了,大聲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兩翼各三十里處,都發現了大量的西軍騎兵。」


  大帳之內,響起了轟然的驚呼之聲。


  崔瑾低下了頭,嘆息一聲。


  來得如此之快,真不愧是蕭定蕭長卿啊!

  一名老將看了上面的崔瑾一眼,一把薅住了這名斥候:「多少騎,為首的是誰?」


  「兩邊加起來,最起碼有上萬騎,為首的舉著九尾白狼旗!」斥候哆哆嗦嗦地道,作為一名有經驗的斥候,他當然知道在西軍之中,九尾白狼旗代表的人物是誰!

  老將一把推開了斥候,轉頭望著崔瑾,厲聲道:「崔管勾,大帥呢,這個時候,大帥要出來主持大局啊!」


  崔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站了起來,神色平靜地道:「大帥已於三天前奉詔回京。」


  大帳之內瞬間便死一般的寂靜。


  說話的老將瞅了一眼崔瑾,沒有再說一句話,只是乾淨利落地轉身,幾乎是用衝刺的速度跑出了大帳。


  然後,大帳里所有的人都一涌而出,沒有人再理會崔瑾。


  崔瑾坐在那裡,微笑地看著所有人狼狽不堪的離去,只是嘴裡不知在喃喃地念叼著什麼。


  如果此時離得近,便能聽得清他嘴裡在說著什麼。


  完了!


  一切都結束了!

  沒有人能逃得出!

  的確沒有人能逃得過。


  綿延十數里的宋軍大營亂成一團,先是有騎兵從內里一涌而出,然而他們並不是向著鹽州城的方向,反倒是向著橫山方向狂奔而去。緊接著,便是數不清的宋軍從內里跑了出來,他們是如此的慌亂,以致於連大門都來不及走,直接便是推倒了整個營寨的柵欄之後狂奔而出的。


  鹽州城上,一直觀察著宋軍大營的守軍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


  宋軍,這是炸營了?

  仁多忠等人聞訊上得城來,同樣面面相覷。


  「是想誘我們出去攻擊然後聚而殲之的毒計?」一名文官瞪大眼睛問道。


  「放你娘的狗臭屁!」一名武將當即啐了他一口:「如此這般的亂法,別說對面只是那個有半碗子水的崔相公,便是咱們大總管在此,也決計無法控制住這樣的亂法,宋軍,這是崩潰了。」


  「你敢說總管的不是?」被噴了一臉唾沫星子的文官大怒,抓住武將剛剛的話頭憤怒反擊。


  「夠了!」仁多忠一聲斷喝:「既然知道宋軍崩潰了,那還站在這裡看熱鬧,全軍出擊,記好羅,一定不要散了陣勢,緩緩吊著他們就好。他們現在雖然潰了,在逃命,但還保持著基本的建制呢!跟上他們一段時間,保持足夠的壓力,他們絕對就會散架了。」


  「遵命!」城上的武將們興奮地大聲答應著,紛紛轉身下城。


  如此規模的宋軍在他們眼前突然崩潰,這樣的盛景,也許一輩子他們就能看到這麼一次。這樣的崩潰,足以讓他們拿軍功拿到手軟。


  「盡量抓活的!」張元在他們身後補充道。


  「明白!」


  城池大門洞開,騎兵,步兵魚貫而出。


  城內兵馬離開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仁多忠便明白了宋軍突然崩盤的原因。


  大地顫抖,蹄聲如雷。


  無數騎兵蜂湧而至,自城池左右兩邊躍現,然後順著宋軍逃跑的方向追擊了下去。


  而那面九尾狼旗,卻停在了城下。


  仁多忠帶著嘉寧軍司留下來的一眾文官,急急來到了那面狼騎之下,仰起頭,充滿崇敬之色地看著高踞在馬上的那個男人。


  「恭賀大總管,先敗遼人,再擊宋人,連戰連捷!」仁多忠用手捶擊著左胸甲葉,大聲道。


  馬上的蕭定看起來容顏有些憔悴,有些消瘦,但精神卻是極好,看著仁多忠笑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寶,仁多公鎮守鹽城,拒敵於外,我才能放心地將全部心思都用在遼人身上啊!」


  「宋軍狂妄自大,這樣的敵人,實在不值一提,倒是總管在北面與蕭思溫的決戰,當真是步步驚心啊!」仁多忠笑道。


  「還好!」蕭定大笑。


  仁多忠親自上前替蕭定牽上戰馬入城,接下來的追擊戰,自然用不著蕭定出馬了。


  當宋軍徹底崩潰的那一瞬間,這一場戰事,其實便已經結束了。


  接下來,便是看西軍能夠收穫多少了。


  「盡量不殺傷,而是抓活的!」仁多忠道:「我已經安排下去了。」


  蕭定點了點頭:「是啊,都是壯丁,不管是用來充實我們自己,還是放到西邊去開疆拓土,都是好的。」


  「這是大總管仁慈!」


  「一刀砍了容易,再要長成這般模樣,可要幾十年呢!」蕭定微微一笑。在西軍,漢人比例不足,隨著現在他地盤越來越大,漢人的比例也是變得越來越小,盡量活捉而不是殺死宋人,也是現在西軍的一個基本策略,蕭定需要更多的漢人進入西軍區域之內。


  他必須保證漢人在這一區域內,是主體民族。


  蕭定舒舒服服地洗了一個澡,又與仁多忠吃了這一段時間以來真正的一頓飯,喝得雙頰微紅的他,見到了過去的一個故人。


  被反綁著雙手,一瘸一拐走進來的崔瑾看到蕭定,揚聲笑道:「長卿,還記得故人否?」


  蕭定瞅著對方,心中卻是百感交集。


  怎麼能不認識呢?

  當年的汴梁紈絝子嘛,自己和崔瑾因為年紀更大,是眾人之中天然的領頭者,至於蕭誠、張誠、羅綱等人,只不過是身後的跟屁蟲而已。


  一起喝醉過,一起打過架,一起被巡捕追著跑,不是因為怕,而是覺得那是一種刺激。


  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終於是離他們這些人遠去了。


  如今,崔瑾成了自己的階下囚,而在橫山那邊,張誠正指揮著兵馬,拚命攻打著神堂堡與栲栲寨,張誠最大的希望,大概便是砍掉自己的腦袋去祭奠他的父親吧?


  昔日種種,終成過眼煙雲。


  往事不堪追憶,

  只是讓人傷感。


  「子喻,你為什麼不逃呢?」走到跟前,替崔瑾解開了綁繩。


  「不是不想逃,而是逃不掉!」崔瑾憚了憚身上的灰塵,道:「而且也還想在故人面前留幾分顏面。」


  「崔相公又跑了?」


  「走了三天了!現在想必已經深入橫山了,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已經與陝西路上的斥候遇上了!」崔瑾笑道。


  「你這個做兒子的,倒真是當得沒話說。」瞅著崔瑾臉上的傷以及瘸掉的腿,「當年之事,讓你受了無妄之災,現在,又是你頂在後面為他打掩護,子喻,說實話,你這個爹,我還真是看不上呢!」


  「長卿,子不言父過,你再這麼說,信不信我吐你一臉唾沫!」崔瑾橫眉冷對。


  蕭定大笑一聲:「好吧,不過崔相公未必跑得掉。橫山,好進難出呢!子喻,既來之則安之,先在這鹽州城住上幾天,過段時間,便隨我回興慶府吧!」


  「好,正好也可以拜見一下嫂嫂,見一見侄兒,只不過這副模樣,當會讓侄兒瞧不起了!」崔瑾道。


  「我的兒子,要是只有這點心胸眼光的話,我早就把他打死了,免得將來出去丟人現眼。」蕭定微笑著:「子喻,不如一起去城頭喝上一杯?」


  「自當奉陪。」崔瑾當:「可以陪著總管一起看看你是怎麼收穫勝利果實的!」


  城頭之上,兩人各提一壺酒,倚牆而立,遠方,一隊隊的西軍士兵正高唱著戰歌返回,而隨著他們一同回來的,是一批批垂頭喪氣的被繳械的宋軍。


  「這樣的日子會持續很久!」蕭定仰頭喝了一大口酒,道:「這一次你們過橫山來的十萬大軍,我不覺得他們還能回去。我很好奇,你的父親,大宋的相公,怎麼會制定出如此愚蠢的戰術來,簡直讓人無法想象。」


  「我們都認為你將被遼國擊敗。」崔瑾道:「我們不願意在你被擊敗之後西北再次落入到遼人之手,那比在你手中更可怕,所以我們必須搶先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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