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勾連
風捲起塵土,打在窗紙之上,唰唰作響,落地的黃葉上上下下隨風起舞,有些隨風直上九宵,逐漸遠去,但更多的,卻是落在了一些逼仄的角落以及枯黃的草從之中,可不管他們去了哪裡,最終還是塵歸塵,土歸土,零落成泥,將所有的一切,都歸還給這片大地。
沒有下雨,但天氣真得很冷。
哪怕是裹著厚厚的皮袍子,但那像小刀子的風卻仍然從衣帽之間的縫隙里鑽進去,一下一下地刮著那僅存不多的溫暖。
這樣的天氣,本該是躲在家中溫一壺酒,就著一碗豬頭肉,一碟炒黃豆舒舒服服地過日子的,但他現在卻不得不騎著馬,頂著刺骨的寒風趕路。
神仙打架,小民遭殃啊!
鄭皓伸手擦了一把鼻涕,又把雙手放在嘴前,用力地哈了幾口氣,再盡量地將袍子裹得緊一些,繼續摧馬向前走去。
終於看到遠處濃密的樹蔭之中出現了房屋的屋脊,這才鬆了一大口氣,總算是到了。
鄭皓是黔州知州衙門裡頭一個巡官。
日子本來過得平平靜靜的,可誰知上頭突然派來了一個新簽判,黔州一下子就多事了。
鄭皓不喜歡這個年輕的簽判。
一來是因為這個簽判太年輕了,虛歲十八。當他看到蕭誠蕭簽判的人事檔案的時候,當真是唏噓。他的歲數是蕭誠的一倍還要拐一個彎,奮鬥了快一輩子了,好不容易混了一個八品的巡官。
人家十八歲,正六品的簽判!
當然,人家命好,胎投得好,背景硬,自己又有出息,鄭皓也不會去嫉妒他,但他絕對不喜歡這樣的人來當自己的上司。
為什麼呢?
因為這樣的人,喜歡折騰啊!
不折騰點花樣,怎麼能顯出他們的能耐來呢?
就算折騰出問題了,也有人替他們擦屁股,所以這樣的上司,歷來是最讓鄭皓他們頭痛的。
黔州本來好好的。
哪怕他只是一個小小的八品推官,但小日子也過得很是滋潤。
城裡有房,還有一家小鋪子,城外還有百來畝水澆地,一年下來,總是有幾百貫結餘的。
自己官雖小,但卻處在要害位置,每年下來,各處的孝敬已經基它的收入,也有個百來貫。
多好的日子啊!
但這樣的好日子,還能持續多久,鄭皓不知道。
新來的簽判果然搞事了。
不動手則已,一動手就嚇死個人哦!
堂堂的司理參軍,竟然就被生生地折了臂膀,躺在地上慘叫呼號,然後又被拖去了刑房。
刑房那地方可不是人去的地方,鄭皓去過一次,便再也不想去了。
那地兒本來是司理參軍的地盤,可現在卻成為了收拾他的地方。
那個年輕的簽判,笑得好瘮人吶!
但這事兒,能這樣就收場嗎?
司理參軍儲祥,是輕易就能被人收拾的嗎?
城裡只怕要亂了吶!
儲祥幹了多少年的司理參軍了啊,不說駐紮在城內的禁軍里有他的兄弟朋友,便是好些潑皮無賴也不好對付啊!
鄭皓那怕是正兒八經的官兒,平素也不願意得罪這些人。他們不敢把你怎麼樣,但這些人有的是本事噁心你啊!
據鄭皓所知,城裡的這些人的頭兒,似乎便與儲祥很有些關係。
只不過蕭簽判動手太過於突然,大家都是一點兒準備也沒有,偏生知州馬亮又不在城內,本來是想給這個簽判下絆子,可誰知這位簽判直接掀桌子呢!
吸溜了一鼻子,鄭皓終於看到了山莊的大門。
錄事參軍魯澤急了,一看那架式,他就知道自己摁不住這位簽判啊,誰讓人家是上司呢!只能派人來找知州,這倒霉的差使就落到了自己頭上。
鄭皓翻身下馬,迎著兩個門子走了過去。
厚厚的門帘子掀開,鄭皓一步踏進到屋裡,叉手躬身,一個禮行了下去,一聲知州還沒有叫出來,整個人便呆在了哪裡。
外頭寒風刺骨,凍得人抖抖索索,屋裡頭卻是霧氣索繞,暖意融融,石板鑲嵌的池子內,水汽裊裊而上,屋子裡的暖意,便是因為這滿滿的一池子泉水。
讓鄭皓直了眼睛的自然不是這溫泉水,而是池子里的人。
老態明顯,皮膚松馳,一臉褶子的知州自然也不能讓鄭皓這個模樣,讓鄭皓一下子變得傻獃獃的是因為池子里還有好幾個人。
準確地說,是好幾個女子。
身上就只有那麼小小的幾片布,一個個猶如一條條美人魚般,在池子里游來盪去,不時從知州大人身邊游過,吃吃的笑聲一陣陣的響起,見到鄭皓進來,也沒有什麼羞恥的感覺,反而向鄭皓飛起一個個的媚眼。
一看就不是正經女子。
鄭皓回過神來,乾咳了一聲,直起了身子。
「是那位蕭簽判惹出事來了?」知州馬亮兩手搭在池子邊上,將頭仰擱在池沿之上,若無其事地問道。
「是出大事了!」鄭皓看了一眼那幾個女子。
「不妨事,說!」馬亮道。
「知州,蕭簽判沖儲參軍下手了!」鄭皓道:「魯參軍親眼所見,儲參軍被打斷了手直接拖到刑房裡去了。那蕭簽判年紀雖輕,但真是心狠手辣啊!魯參軍勸了幾句,那蕭簽判根本就不聽,看樣子是要把儲參軍往死里整,魯參軍這不就急了嗎?」
「魯澤急什麼?」馬亮淡淡地笑道。
「知州,那蕭簽判不知儲參軍就裡,您還不知道嗎?這是要出大事啊!」鄭皓也有些急了。「魯參軍就是覺得,真要鬧出大事來,蕭簽判自然是不好受,但大家不也跟著一起受罪嗎?再說了,他惹了事可以一走了之,我們可怎麼辦啊?」
「鬧一鬧才好!」馬亮笑道:「那儲祥一直以來桀驁不馴,真需要蕭崇文這樣的初生牛犢來收拾他一下。至於魯澤的擔憂,有什麼可慮的,王文正與那儲祥的確是有八拜之交,但你覺得王文正有膽子因為這件事出動軍隊嗎?軍隊里的那些蠻子或者會出來鬧鬧事,但只要不是成建制的集體出動,又有什麼可擔心的呢?至於那些混混,嘿嘿,我覺得他們也差不多養肥了!」
鄭皓眨了眨眼,道:「知州,真要亂起來,遭殃的是城裡的百姓。」
「到時候有蕭崇文扛著,你怕什麼!」馬亮道:「你回去給魯澤說,亂一亂好,蕭簽判肯定是有辦法的。」
鄭皓咽了一口唾沫,點頭道:「是,卑職明白了,卑職這便回去跟魯參軍稟明!」
「不用忙著回去嘛!」馬亮一笑,道:「這樣的天氣,也是辛苦你了,天色也不早了,就在這裡泡泡澡,晚上再陪我喝上幾杯,明天再回去也不遲嘛!」
「知州,我可沒這個福氣。」瞅了一眼池子里幾個妖嬈的女子,鄭皓雖然心動不已,但他還是決定要連夜趕回去,事情已經擺明了,馬知州就是要讓這個事被鬧大,然後讓蕭簽判吃不了兜著走,而且知州還可以利用這件事,把黔州城裡的一些人整頓一番,這可也是大筆的利益進帳呢!
果然姜還是老的辣!
不過真要亂起來,自家的一家老小可也還在城裡呢!雖然那些人不見得敢去動官宅,但就怕萬一呢,不管怎麼樣,自己也得趕回去照應一二,有自己在,怎麼的也能保得家裡安穩。但要是不在,可就說不準了,沒個主心骨,家裡一亂,指不定就會壞事。
「知州,卑職就是一個勞碌命,還得趕緊回去復命,魯參軍還在家裡等著呢!」
「也行,想回就回吧,弄一壺好酒帶上,冷了乏了喝一口!」馬亮揮揮手。
黔州城中,一片安靜,寒冷的冬夜自然也不會有太多的人會在夜裡活動,除了巡夜的腳步聲,打更的吆喝聲,幾乎聽不到其它的聲音,便是燈火,整個城裡也剩不了幾盞仍然亮著。
天南軍軍營之中,王文正已經在屋裡不知來來回回地踱了多少個圈子了。
夜幕落下的時候,他收到了儲祥被新來的簽判拿下的消息,來通消息的人說,王文正要是不出手,只怕儲祥就是凶多吉少。
可是怎麼出手?
先不說這個蕭誠背景深厚,單是隨便出動軍伍,被有心人拿住了把柄,自己只怕就只有死路一條。
可是儲祥與自己關係非同一般,又不能不救!思來想去,終於得了一個主意。
天南軍中有一個蠻人營,讓這些人換上便裝,出去鬧一鬧,然後自己再去尋蕭誠替儲祥低個頭,大家都是明白人,互相賣個好,這個事便算揭過。
正準備召人來安排這件事情,親兵卻是急步走了進來:「統制,楊泉楊公子求見!」
「楊泉,他這個時候來幹什麼?」王文正一怔,「就說我不在!」
「王統制,你這可就不厚道了!」外間傳來了楊泉的聲音,王文正愕然推開門,便見那楊泉提了一壺酒正站在院子里。
親兵也有些尷尬,低聲道:「以前楊公子隨時來,統制都是隨時見的,我見今天外頭天氣冷,便讓楊公子一起進來了。」
尷尬的王文正揮了揮手,示意親兵下去:「楊兄,今日我實在是有事。」
楊泉笑了笑,揚了揚手中的酒壺,道:「王統制,我今日來,要說的就是你要去辦的事情,依我看來,這件事情,還是不辦的好!」
王文正臉色微變。「楊兄,你……」
「王統制,這件事情,不僅僅是蕭簽判的事情,現在也是我們播州楊家的事,還是思州田家的事情,如果你還想插手的話,那這酒,我提回去自己喝去。」
王文正一下子呆在了原地。
「王統制,儲祥你是救不了的,他也算是惡貫滿盈。我知道你與他的交情,但這件事,我勸你不要插手,事後,你保下他的家人,也算是全了兩家情誼!」楊泉道。
「蕭誠才來幾天,怎麼,怎麼就與你們楊家、還有田家……」王文正有些艱難地道。
楊泉微笑著拿了兩個杯子過來,將帶來的酒斟滿,道:「這麼快就勾搭起來了?哈哈哈,王統制,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我覺得更好。怎麼樣,這酒,你喝還是不喝呢?」
看著楊泉已經端起了一杯,王文正頹然坐下,好半晌才道:「有酒無菜怎麼行,卻容我讓人弄幾個下酒菜過來,咱們坐下,慢慢喝。」
「正有此意。」楊泉道:「王統制是個明白人,我覺得過了今年,你肯定還要再往上走一走,副指揮使?指揮使?我覺得都是有可能的。」
就在楊泉與王文正喝著小酒的時候,在黔州另一家大宅子里,一場宴會也正在舉行,這家宅子的主人姓田。
黔州城裡有名的紈絝子弟田易請客。
今日赴宴的,都是黔州城裡有頭有臉的人物們在明面上不屑於搭理的人,也只有田易這樣混跡於青樓瓦肆的傢伙,才拉得下臉面與這些人稱兄道弟。
而這些人,一個個也以攀上田易為榮。縱然田易只是思州田家一個最不成器的傢伙,但在他們面前,仍然是那種高不可攀的人物,便是以後與人吹噓的時候,說是與田氏子弟一張桌子上喝過酒,那也是榮耀啊!
酒過三巡,田易把桌子一拍,道:「諸位兄弟,今日請你們來,是有一件事要與你們好好地分說分說。」
「田公子儘管吩咐!」一伙人亂七八糟地應道。
「儲祥要完蛋了!」田易丟出一句話,然後屋子裡就靜了下來。
田易哈哈一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本公子弄的!」
眾人面面相覷。
「知道本公子為什麼要弄他嗎?」田易一腳踩在凳子上,一手抓了酒罈子,看著眾人問道。
「不知道!」眾人都是搖頭。雖然田易說得嚇人,一州參軍,他說弄就弄了,但想想此人背後的田氏,卻又覺得理所當然。
「因為本公子想去當這個司理參軍過過官癮!」田易大笑著把酒碗倒滿,端了起來,道:「今日喊你們過來,就是要告訴你,以前你們與儲祥的那些勾當,我照樣許你們干,上交的份子,再減一成!老子不差這點錢兒,但要是一點兒也不收你們的,你們也不放心,是不是?」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之間,腦子裡仍然是轉不過來。
但看著田易的模樣,有一件事情卻是可以肯定的。
那就是儲祥完蛋了。
「明天,肯定有人來找你們,讓你們動一動,你們知道怎麼辦嗎?」
又是一陣沉默之後,一個中年漢子站了起來,道:「這大冷天的,當然是呆在家裡喝酒睡婆娘,誰耐煩出去!」
田易大笑,「就是這個道理,這大冷天的,兄弟們好好歇歇,就不要在街上晃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