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活命
嚓的一聲輕響,火光亮起,照亮了范一飛蒼白的臉龐。
天色終於完全黑了下來,外頭傳來了夜鳶的鳴叫以及虎嘯狼嗥之聲,他這才敢點燃火燭。
雖然藏在山洞之中,外面看不到火光,但煙會暴露他的行跡,作為一名優秀的斥候,他一向都很在意這些。
收攏來的枯草樹枝燃起的火堆,讓山洞裡多了一絲暖意。
看著胸前那枚羽箭,范一飛知道必須馬上處理掉了,這是生死兩可的事情,但如果不拔出來,必然是要死的。
白天里尋找到的草藥被嚼成了糊糊,放在了觸手可及的地方,頭盔架在火堆上熬著柳樹枝和柳樹葉,看著鍋裡帶著些許綠意的水上下翻滾,范一飛便脫去了衣物,將柔軟的內衣撕成了條狀,然後放在鍋里與這些水一齊煮著。
半個時辰之後,基本上都準備就緒了。
低頭看向左胸,箭尾早就被他割斷了,現在露在外面的,剛好夠他一手握住。
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范一飛將一截柳棍咬在了嘴裡,左手將那團草藥糊糊握住,右手則抓住了那小半截箭桿。
菩薩保佑我!
他在心底低低地祈禱了一句之後,猛然屏住呼吸,右手發力,哧的一聲,一股血水隨著拔出來的箭頭標射而出。
卡嚓一聲,嘴裡的柳棍被咬斷,范一飛的眼睛瞪得銅鈴一般,喉嚨里發出低低的吼叫,劇痛入骨。
不敢有絲毫的怠慢,左手反拍上來,那團草藥糊糊便堵在了傷品之上,草藥之中所含的金鐘草是可以止血的,他必須馬上止血。
堵住了傷口,范一飛又將煮過的布條死死地纏在胸前,做完這一切,赤裸的身上,早已經滿是汗水,他虛弱之極地倒在了火堆旁,勉力扯過了棉襖蓋在了身上。
范一飛再度醒來的時候,已是天色大亮,昨晚的火堆已經變成了一堆灰燼,他低頭看了一眼胸前,纏緊的布條之上滲出的血跡並不多,摸了摸額頭,一片冰涼,他心中頓時落停了大半。
沒有發燒,這條命便差不多可以說是撿回來了。
只是身體仍然虛弱得緊。
這時的他,壓根兒也不敢出去,作為一名有經驗的斥候,他很清楚,昨天他碰到的,必然是定難軍去偷襲嗣武寨的精銳部隊,他們的大部隊必然尾隨在後,現在這條路上,自然就是偵騎四處,斥候密布,自己這個狀態,只要被他們發現,那就只有死路一條。
只有等他們全都走過了,只有等到自己的身體有了最基本的行動能力之後,再想辦法逃命吧。
午後,耳邊傳來的隆隆的馬蹄之聲,大隊人馬齊唰唰地踩踏著地面的聲音,各種車轍輾過地面以及敵人肆無忌憚地談笑之聲。
他們很快活。
從他們的對話之中,范一飛知道嗣武寨已經丟了,這讓他痛苦之極,也自責之極,如果昨天自己和自己的手下有一個跑了回去,這樣的事情,又怎麼會發生呢?
太久的安逸,讓自己已經忘記了戰爭是多麼的殘酷。
自己居然連最簡單的斥候規矩都沒有遵守,如果自己手下的十餘名兄弟能真正地照著規矩來,那第一個和最後一個的距離,至少也會有里許之遠,可昨天,大家是聚在一起的,也正是因為如此,才被人一網打盡。
一次的不經意,便造成了如此慘痛的失敗,嗣武寨中的那些朝夕相處的兄弟們,不知道有幾個人活了下來呢?
范一飛痛苦地抱住了腦袋,他不想聽到外面傳來的那些說話的聲音。
這是定難軍最能打的一支部隊,叫背嵬軍。它是由宋人、党項人、奚族人、吐蕃人等各族中的精銳組成的一支部隊,是李氏花了大價錢養著的一支精銳。與他們超起一般部隊的戰鬥力相比美的是這支部隊的殘暴,他們與宋軍多次交手,也曾多次侵入過邊境,邊境之上的百姓要是碰上了他們,基本上就沒有活著的可能了。
所過之處,人煙難存。
一定不能讓這些畜生深入綏德啊!范一飛在心中無力地吼著,他的家人,現在都在榆川呢!
現在的范一飛只能求神拜佛,他連快跑幾步都做不到。
無力的感覺在他的全身瀰漫著。
與他同樣感到無力的,還有萬福洋。
他還沒有盼到援軍的影子,李度率領大隊定難軍已經出現在嗣武寨的消息便徹底讓他絕望了。更何況,這一次率先出現的,居然是李度麾下最為強悍的一支背嵬軍。
現在,他只希望那些已經出了寨子的援軍,趕緊地跑回去依託寨子來與定難軍對抗,如果在野外碰上了這支背嵬軍,萬福洋想不出有那一支部隊能夠在他們的攻擊之下堅持一時半刻。
希望這些友軍的將領們能夠聰明一些,要是他們被一一殲滅在野外,要是這些寨子一一被定難軍攻克,他萬福洋可就真成了千古罪人了。
雖然現在也差不多就是一個罪人了。
看著周圍因為知道消息而變得一個個垂頭喪氣的殘兵敗將,萬福洋長嘆了一口氣,雙手抱拳,向著這些人團團作了一個揖。眾人不明所以,一個個臉色有些獃滯地看著他。
「兄弟們,都是我的錯,是我害得大家變成了這個樣子。」萬福洋垂首道:「眼下,只怕綏德的局面要大壞了,定難軍大舉入侵,而偏偏我們綏德的兵力又被調走,這個空子被對手抓住了,而我又丟了嗣武寨,不管以後情況如何,朝廷會如何反擊,能不能收復失地,擊敗敵人,都跟我沒有什麼關係了。」
「都監,情況沒有這麼壞。」傷勢不輕的丘正伸手抓抓腦袋,不過腦袋裹得跟個粽子似的,這一抓,也不過就是抓了一個寂寞。
普通的士兵或者不明白萬福洋說的是啥意思,但他是明白的。
不管最後陝西路把這件事辦成一個什麼樣子,萬福洋肯定是要被拎出來當做替罪羊宰掉的。
當然,說起來萬福洋也算不得是替罪羊,因為嗣武寨的的確確是在他的手裡丟掉的。
逃出來的普通士兵不會有啥事,自己這樣的小軍官也不會有什麼事,但作為都監的萬福洋,沒有死在敵人手裡並不是一件幸運的事情。
萬福洋擺了擺手:「都是生死與共的兄弟,我也不瞞諸位,我要是回去了,只怕就是死罪難逃,但我還不想死。所以在這裡,我要與諸位兄弟們別過了,山高水闊,希望以後還會有見面的機會。」
士兵們震驚地看著萬福洋,話都說得如此直白了,大家當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兄弟們不管往哪裡去,那些領兵的人,都會要你們的,打過仗殺過人經歷過惡戰的老兵,他們是最喜歡的了。」萬福洋道:「不過眼下,大家最好別去附近的那些寨子,如果大家還認我這個都監的話,那大家便往延安府跑。」
丘正瞪大了眼睛看著萬福洋:「都監,你是說,這片地兒都守不住了嗎?連榆川也守不住嗎?」
「榆川還有兵嗎?一旦李度掃空了這周兵的寨子,榆川就是他嘴裡的肉,要是銀川城能守住還好一點,如果連銀川城也丟了,綏德就徹底完了。到時候,只怕遍地都是潰兵,你們夾雜在其中,也不會引人注意。到了延安府,必然會重新整編,你們這樣有能耐的兵,到時候還能混個隊正押正都說不準。要知道,打仗的時候,是當兵的陞官最快的時候。」
「都監真不回去了嗎?」丘正問道。
萬福洋搖頭:「回去就是菜市口一刀。我還不想死,那就只能逃。」
「能往哪裡逃呢?」
「天下之大,總有我容身的地方。」萬福洋拱手道:「最後拜託諸位兄弟一件事,要是有人向你們打聽我萬某人,你們說得含糊一些,讓他們認為我死了那是最好。」
「都監,那您家裡人呢?」
「我成了一個死人,對他們是最好的。」萬福洋嘆道:「我還活著,反而會成為他們最大的恥辱。此生,不必再相見了。」
眾人都是黯然。
眾人看著萬福洋沖在眾人叉手行了一禮,然後便提著刀,消失在遠處的小道之上,一時之間都是惶恐不已。目光全都落在了丘正的身上。
「走吧,就按都監說的辦,咱們往延安府跑!」丘正站了起來,「還有一件事大家記好了,咱們這一次吃了大虧,最大的問題就是牛二這廝,不管是誰看到了這個王八蛋,一刀砍了替寨子里死難的兄弟們報仇。」
提起牛二,所有人都是群情激憤起來,如果不是牛二帶回來的那些內應,他們或者還有機會掙扎一下,甚至於守住嗣武寨也不是沒有可能。
但是那群內應的出現,徹底毀滅了他們最後的希望。
一伙人垂頭喪氣地離開了這裡,向著延安府方向進發。他們本能地相信了萬福洋的分析,認為宋軍只怕是守不住這些地方,綏德淪陷,將是一件大概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