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話 閣中人 全
這個地基之所以屬於禁忌,是因為唐塔地下度化了很多前朝劍魂。但老瞎子早就不在乎了,這得說到很久之前他做過的一個夢。
夢到自己身在金鑾殿,殿中立著一個高官,貌甚魁梧,站在殿下,這官說了好一通,老瞎子驚訝於他竟能看到這個人。
奇怪地是,他能看到這人,自己的耳朵卻又不怎麽好用了,任憑這個高官滔滔不絕,自己的耳朵隻能聽到三言兩語,其中清醒的隻有零星幾個字:“黃袍加身。”
他的眼前一晃,又恍惚看到了道君皇帝,他的夢和道君皇帝的夢遂相通了起來。
道君皇帝夢到太祖設宴,周圍坐著一眾將官。觥籌交錯間,太祖皇帝忽道:“近來朕躬有恙,心裏不安得緊,想到在座諸位都是與朕出生入死,訂過龍約的人,有些話,朕就直說了。”
眾將士唯唯。
太祖皇帝說道:“當年陳橋,朕也是迫不得已才統帥大局的,以此趁時,天下一統。有些事總是與願違,朕就怕你們手下的兵士也會強行把黃袍加在你們身上,到那時,君臣何以相見?”
眾人驚得掉落碗筷,臉色漲得通紅,趕忙跪在地下連呼“臣等萬死不敢。”
太祖慢悠悠地放下筷子,說道:“眾卿平身,朕亦知卿等心意,既如此,不如權且釋了兵權頤養天年。”
眾人麵麵相覷,各自交了兵符。
入夜,太祖皇帝睡得正酣,忽有不平聲齊齊喊道:“皇帝陛下,不如把我們一並放了罷!”
太祖皇帝循聲望去,正見二十把名劍豎在床前。排名第一的九五刑天劍說道:“陛下既把石守信等訂立龍約的人放歸山林了,請一並行好,把我們兄弟二十個也都放了罷!”
太祖道:“你們都是隨朕出生入死的寶器,朕本要把你們供奉廟堂。”
九五刑天笑道:“陛下不必執著,方今太平盛世,大宋富有四海,無戰亂之禍,無饑寒之累,萬姓瞻仰令名,齊民向風休化,這是一個不用刀槍劍戟的時代。我們雖是寶器,也是凶器,不如放了我們,二十年後重新歸化人間。”
太祖點點頭,捋了捋胡子,“朕可以答應你,放你們重歸人間,不過——”
“不過什麽?”眾劍趕忙問道。
“你們十九兄弟可走,但九五刑天必須留下,這把劍隻能在我皇子皇孫手裏流傳,你是天子劍,你不能走。”太祖伸手指點著九五刑天說道。
“大哥!”十九劍匍匐在地,涕淚漣漣。
九五刑天仰頭一笑,一個褐衣的中年壯士即刻現出原形,他站在十九劍麵前,苦笑道:“打我出世起,我的命運便注定了。刑天在常陽山上鑄我,取名九五,以與天帝抗爭。在下無德,沒能幫助第一任主人逆轉敗局。黃帝收我,在名字九五之後加上刑天以誌,可笑的是,我本為抗天而生,卻被各朝天子視為掌中物……”
壯士側眼瞧到太祖已經有了怒相,繼續改口說道:“我已經成了九五至尊的象征,再也不能與諸弟留戀人間,徜徉山林了。從此別過,他日見麵會有時。”壯士說完,已經淚灑衣裳。
十九劍紛紛淚如雨下,從劍首上掉落的眼淚隨著劍身滾下,匯聚在堂前,竟然變成了閃閃發光的珍珠。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中年壯士抹了抹眼淚,隨即跪在地上作揖道:“請陛下降旨!”
“好!”太祖皇帝一躍榻前,取了聖旨來,奮筆疾書,數息之間,一道金光閃閃的聖旨已經降了下來。
“多謝陛下。”壯士一叩頭,化身為劍,脫在太祖皇帝手中。十九劍變成十九道劍光,從皇宮飛落野外。
唐塔八重塔上記載有二十名劍的書譜記錄忽然閃出了十九道劍光,之後十九人現身,在名錄上把自己的名字勾了去,一並消失在了山野人間。
道君皇帝驚夢,老瞎子也恍然醒來,前前後後的往事,加上他推算出來的,已經了解得七七八八了。
這一刻短打青年手忙腳亂地清理著從閣子中運來的物事,老瞎子坐在床頭上,若無其事問道:“離兒,你從我學習占卜事已有幾年?”
青年一邊收拾,一邊回道:“師父,已有十年了。”
老瞎子往床裏頭使勁兒靠了靠,淒涼道:“十年難算人間事,咱們的師徒緣分隻在這幾天了。”
青年怔住了,停下手中的活計,把眼望向師父,笑道:“師父想是累了,盡說些胡話。”
老瞎子忽而歎了一聲,道:“你走罷。”
青年的笑容僵在臉上,慢慢地由笑顏變成憂顏,豆大的淚水忽而流下,悲傷道:“師父,你不要離兒了嗎?”
老瞎子不置可否,隻有晃動的燭火和外麵呼呼的風聲在給他一個無聲又冷淡的回答。
“師父,我哪裏做錯了麽,您告訴我,我不走呀!”青年跪在地上,伏在床前哭道。
即使老瞎子的心揪得生疼,他也不表現在臉上。他很慶幸自己的瞎眼不會流淚,幫他在很多不需要動情的場合掩飾了感情。他依舊冷漠,隻是聲音有點變了,道:“獨孤離,你我師徒情分已盡。這是本派的規矩,你要還是本派人,就遵守這個規矩。”
獨孤離知道這是鐵定的規矩,伏在床前重重地叩了三個響頭,表示情分已盡。
老瞎子點點頭,說道:“你我情分已盡,但你與天下的情分未盡,這是你我的結束,卻是你與天下的開始。從此世上再沒有我‘卜算子’了,你‘珠心算’獨孤離可以出道了。”
獨孤離抬起頭,跪在床前。
大風已至,聽得轟轟隆隆作響,門窗丁丁冬冬,緊接著隱約的江水聲激蕩在山穀間,人畜哀鳴開始此起彼伏。
唐塔已經吱吱悠悠,被風吹得東倒西歪。道器符籙被風卷走了幾何,又留下了幾何,師徒倆已經不關心了。
老瞎子道:“終於來了。我有一個任務交給你,你要好好去辦。”
“您說。”獨孤離直起身子恭敬道。
“你去京東東路,找一個叫李褐的人,告訴他務必聚合二十名劍。”
“就這一句話?”
“還有,你告訴他,如果可能,盡早去女真上京,刺殺完顏阿骨打。”
獨孤離一驚,“這……我們尋常百姓……能否管得了這許多國家大事?”
老瞎子歎了口氣道:“這也是我對你說的,你比我聰明得多,你想知道的算龍的問題,都在草稿裏了,你繼續卜算定能找到答案。我無能,始終不能算出來,大宋就靠你們了!”
“雨水會連下八九日,明早你就上路罷,晚了就來不及了。”
獨孤離給師父收拾好床褥後,把《九天玄女六壬課》及所需的算經草稿紙筆都塞進了竹簍裏,挑了一把大油紙傘立在了門邊。
翌日天明,風雨都還大作著,老瞎子坐在床上朝他擺了擺手,獨孤離背起竹簍,撐開傘,熱淚盈眶,踏步走進風雨中直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