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五級寺裏的帝與僧
年輕人穿著一襲黑衣,長發束著一條黑色的帶子,臉上雖然青黑之氣環繞,但清俊的臉上卻有不盡的名士風流。
哎,謝家何其不幸!這是謝家之芝蘭寶樹啊,奈何不予年,老者縱使武道修為驚人,依然止不住情緒悲戚,不能自已。
年輕人卻並未消沉自抑,目光望著北方。
“大伯,世事洪流,道昭彰,在這下大勢麵前,恐怕陛下很快便會起用您,但侄兒卻要多幾句話。”
“你。”
老者深知侄兒智慧通達,不敢疏忽,仔細傾聽。
“當年桓家之事,下手太狠,謝家沾了太多的因果,眼下雖因勢東山再起,但剛過易折,若想謝家傳承下去,就須得償還因果,急流勇退。”
年輕人狹長的丹鳳眼瞥了一眼空,又眯著眼睛感應了一下北方,繼續道:“大伯,我的‘度世心決’雖然入了岐道,消磨壽命,但另一方麵又給我驚人的直覺,我感覺……”
突然間,他臉上露出一種非常奇怪,而且似乎夾雜著恐懼的神情,緊緊閉住了嘴巴。
老者突然感覺周圍元力發生了劇烈的震蕩,不由得駭然,他驀然站起身來,望向北方的扶風郡方向。
“這是……劫?”
年輕人嘴角沁出了一絲鮮血,他怔怔地望著北方,手指間的黑曜石棋子嘭地一聲,炸成粉碎。
“是誰破空?”老者高冠微顫,胡須飄揚,顯然心緒極為波動。
“不是,”
年輕人目光閃過一道精光,喃喃道:“這是仙道的力量!果然……果然……這世界果然……很古怪!嗬嗬,古怪!”
……
皇族司馬、王家、謝家、郗家、陶家……幾乎大晉最頂尖的家族都感應到了元氣潮汐的力量,有人好奇,有人疑惑,有人驚懼,有人更是借此,看到了一絲希望。
而臨近扶風郡、汝南郡的幾個大秦治郡也都感應到了波動,很快,一封封加急奏報從四麵八方送到了晉陽。
大秦帝都,晉陽城外,一座恢弘的寺院——五級寺。
五級寺是皇家寺廟,大秦王苻堅崇尚佛教,五級寺主持道安法師被譽為大秦神僧,大秦王苻堅時常親臨五級寺,與道安法師談論佛法。
此時的五級寺戒備森嚴,無數穿著赤色甲胄的粗壯士兵圍繞在寺院周圍,將無數香客阻攔在寺外。
無數人議論紛紛,卻不敢多什麽,大家都能猜到,此時寺廟當中肯定有貴人駕到。
五級寺的後院有一株巨大的槐樹,將半個院子都遮在了樹蔭之下,在槐樹之下有一張異常簡樸的石床,此時的石床蒲團上,一名清瘦甚至可是麵容枯槁的和尚身披一襲破舊的僧袍正盤腿坐著,手裏捏著十二顆山海石珠串成的佛珠。
在他的對麵,大秦王苻堅正盤腿坐在一張葉紫檀木雕成的巨大雲床上,雙手捏了一個金剛印,閉目禪定。
苻堅身穿著一襲寬鬆的士子服,前襟微敞,露出了胸口一片黑色胸毛,他麵容粗豪,麵相有些凶惡,穿著士子服,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但當他沉浸於佛法之中時,身上卻散發出慈悲的光芒,讓人不由自主的安定下來,反而覺得他有一種別樣的魅力。
過不長久,苻堅的氣息慢慢強盛起來,一種極為中正宏大的氣息籠罩了整座庭院,五級寺內元力開始輕微震蕩。
後院的禦林軍士駭然色變,紛紛拔出了兵器,猶豫是不是要衝進後院,一名身著鎖子金甲的中年人仔細感應了一下,揮了揮手,示意陛下無事,軍士們方才鎮定下來,情知這是陛下散發出的武道威懾,不禁心生崇敬。
“呔!陛下心亂了!”
枯槁老僧道安法師輕聲喝道。
苻堅渾身一震,悶哼了一聲,緩緩睜開了眼睛,庭院之中的元力震蕩方才緩緩平息。
“多謝法師的‘醍醐灌頂’,朕想問,您的‘心眼通’已經到了極高的境界,可知南方這一場元力潮汐因何而發?”
道安搖頭道:“貧道的‘心眼通’在仙道看來,不過是剛入門,談何高深?這元力潮汐我隻知道帶著劫的氣息,除此之外,貧道還隱約感覺到裏麵似乎還有一道恐怖的劍意,陛下,仙道的事盡量不要參與,以防後患。”
苻堅聞言,眸中突然顯露出濃鬱的恨意,若非這仙道降下劫,國師王猛又怎會如此年輕就重傷複發而亡,以致大秦武道傾頹,將這一統下生生地拖了近十年。
不過,如今大秦兵力強盛,苻堅相信,大秦兵鋒所指,沒有哪個國家敢阻擋在大秦的車輪之下——已經到了完成自己心願的時候了。
苻堅胸口一陣火熱,但隨即又想起了弟弟平陽公苻融、大臣石越等人勸阻的話,不由得心頭煩悶,便對道安法師道:“法師,朕欲遊東苑,能同車相隨否?”
道安法師本待婉拒,但想到前幾日平陽公等人的求肯,便點點頭,答應了下來。
兩人出了後院,苻堅緩步上了禦車,回身對道安法師道:“法師,可上朕的禦車一同遊覽。”
道安還未話,那名護衛皇帝身旁的金甲中年人臉上色變,忙跪地進諫:“陛下不可!臣聽子乘法駕出行,應由侍中陪乘。像道安這樣的毀形之人,怎麽可以讓他坐在陛下的身邊侍駕呢?”
苻堅勃然色變,怒道:“權翼,大膽!”
漢代司馬遷曾:“刑餘之人,無所比數,非一世也,所從來遠矣。昔衛靈公與雍渠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見,趙良寒心;同子參乘,爰絲變色。自古而恥之。”這是,受過宮刑的人,不能同正常人相提並論,曆史上一直就是這樣。春秋時衛靈公和宦官雍渠同車,孔子就出走陳國;商鞅靠宦官被秦孝公召見,趙良就感到心寒;宦官趙談陪漢文帝坐車,大臣袁盎就勃然變色。權翼是個恪守儒家禮節的人,儒家一向認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沙門剃度出家,在他看來也是毀形之人,所以,他認為苻堅邀請道安法師同乘一車有損子威儀。
苻堅哪裏相信這一套,他一向崇信佛法,視道安法師為佛門聖人,一聽權翼如此辱損他心中的神僧,厲聲訓斥道:“道安法師道德隆盛,就是用整個下也換不來,朕和他同車乘坐這點微末的榮耀根本不足以表彰他的德行。”
罷,苻堅便命令權翼親自攙扶道安法師乘車。權翼雖心中不滿,也沒有辦法,隻好照做。
道安法師淡笑看著這一切,不言不語。
車隊出發不久,禦車之內,苻堅對道安法師和顏悅色地:“朕打算與大法師南遊吳越之地,到時候,我們整頓討伐大軍巡狩江東,就可以到會稽一帶觀覽一下大海的蒼茫壯觀了,豈不樂哉?”
道安法師聞言,心中暗歎一口氣,想到了前幾日與平陽公等人的密談,更甚者,神思一轉,腦海中竟想起十年前那個一襲白衣便撐起了整個大秦的男人。
那一,他悄無聲息來到了五級寺,當自己見到他的時候,那心中的驚駭,至今仍讓自己的心無法平靜。
那一,他知道了很多這個世界的事情,每一件,恐怕都是眼前這位擁有半個下的帝王所不知道的吧。
不過,在這一刻,道安反而對苻堅有些羨慕,有時候,不知道未嚐不是幸福。
因為那個男人知道所剩時間不多,所以才會選擇自己的吧。道安如此想著。
“法師,你想到了什麽?”苻堅見道安法師不回答自己的問題,神遊外,不禁有些不悅,便問道。
“我想到了國師大人。”
苻堅一怔,愣了一會,才喟歎了口氣,道:“朕也想他!”
苻堅與王猛的情感很複雜,既是師友,又是君臣,但更像朋友多一些吧,隻有他,蔑視一切,什麽話都敢跟自己。
“那貧道敢問陛下,國師坐化之前,曾對陛下過什麽?”道安的目光慈祥平和,卻讓苻堅有些不敢對視,他沉默了。
“陛下,恕貧僧直言,恐怕國師也不讚同陛下東伐大晉吧?”
苻堅想起了那晚病榻上的對話,心情徒然變得極為糟糕。
“法師多慮了,若國師不欲輔佐朕一統下,而何必不顧療傷,替朕掃平群國,一統北方,讓大秦成為這個下最強大的國家。”
道安歎了口氣,他知道今苻堅來五級寺的目的,他有東伐之心,但除了慕容垂、姚萇幾個居心叵測的人,大部分朝臣都是反對東伐的,所以這次請他一起遊覽東苑,又談及此事,無非想在他這裏得到支持,為堵塞朝臣們的反對意見找點借口。
但他又能如何能逆而行呢?隻得委婉勸諫:“陛下,您領受命,君臨華夏,治理百姓,如今已擁有八州朝貢,富足充裕,又居中土而控製著廣大的疆域,應該以無為之道治理國家,那樣便能在德行上與遠古的聖王堯、舜相比,現在怎麽會有興動百萬大軍攻取江東的打算呢?”
“江東一帶土地貧瘠,多是下下之田,況且東南一帶地勢低下,多有瘴氣,也不是人生存的好地方。古代的時候舜帝和大禹前往遊曆都是去而不返,秦始皇往南方巡狩也是一去不歸。依貧道看,您興兵東晉的事情並非好事。平陽公苻融是您的親人,石越是您信任的重臣,聽他們也覺得此事不可,都沒能勸住您。貧道人微言輕,又怎麽能打動您呢?隻是貧道一向受到陛下厚遇,不能不對您一表忠誠罷了。”
罷,合什深深行禮。
苻堅臉色變幻不定,半響,方托起道安法師,歎了口氣:“朕知道了,法師之言,朕定會好好考慮。朕今日有些疲倦,便先回宮了。來人,送法師回五級寺!”。
“阿彌陀佛,謝陛下!”
道安法師抬起頭,枯槁的臉上顯露出慈悲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