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露重 僧俗緣
淩晨風露重,一個少年拎著飯盒,在山路上踽踽獨行。
山風很輕,但寒氣很重,少年鼻息間噴氣如霧,身上衣服卻甚為單薄。
少年身形頎長,眉眼舒朗,嘴角微揚,眼中仿佛白玉盤裏兩枚黑丸,分外靈動。麵對寒氣,他衣著單薄,卻毫不在意,隻仰頭望著鬥牛之間的殘月,眼神中既有少年人的蓬勃朝氣,又似乎飽含完全不符合他這般年齡的滄桑,兩者竟混合成一種極其令人驚異的獨特氣質。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少年搖搖頭,喃喃自語:“月有缺,人難圓,談何好時節?和尚都看得這麽開嗎?”
此話雖輕,卻被遠在破廟山門前等他的老和尚聽了個正著,老和尚叱喝了一聲,罵道:“臭子,和尚又怎麽得罪你啦?年紀,夾槍帶棒,該打!”
少年吐了吐舌頭,快步來到老和尚麵前,將飯盒遞給了他。
“深秋露重,師傅,您都這把年紀了,就別出來了,著涼了可不好。”
老和尚差點被少年噎死,大聲咳嗽了兩聲,心急火燎地接過飯盒,一邊接,一邊罵:“子,什麽屁話!老和尚龍精虎猛,還會著涼?我看你子是欠揍了,你當老衲是出來接你麽?你臉有這般大嗎?老衲是出來賞月的好吧!”
少年暗笑,沒有揭穿他吃貨的本質,故作姿態地搖搖頭,不話。
老和尚身材高大,穿著一身破舊僧袍,上上下下數不盡的補丁,也不知道穿了多久。臉容瘦削,頷下一叢短須,根根直立,臉上棱骨分明,讓人瞧不出得道高僧的模樣,反而透出一股極淩厲的氣勢。
老和尚背後的破廟,廟門紅漆斑駁,牌匾傾倒,上麵的字已經黯淡剝落,在四更的微曦中根本瞧不清楚。
“詩不錯,有禪意,心境豁達,但老衲卻看不出你子有這等心境,怕不是從哪裏偷看來的吧?”老和尚蹲坐在台階上,打開飯盒,大快朵頤,一邊吃,一邊還不忘對少年的詩評點了幾句。
“老和尚管得倒寬,我看你一個和尚,怕也沒這個心境,老和尚殺人如麻,戰場隻聞百鬼哭,哪有人間好時節?”
“子,討打!”
吃完飯,老和尚用油膩破爛的僧袍擦了擦嘴,站了起來。少年不禁一陣反胃。
“我老和尚,你這僧袍怕是穿了二十年了吧,也不知道洗一洗,我媽都了多次了,讓你有髒衣服就讓我帶回去,她會幫忙洗幹淨。”
“出家人,不過是一具臭皮囊,有甚洗處?浪費時間。”老和尚將空飯盒裝好,拎了起來,“走吧,吃完了,消消食去!”
師徒兩人一前一後,往廟內走去。兩人都走得極快,很快來到了寺廟後院。
後院布置簡單,一石桌,幾隻石椅,院中央一株鬱鬱老蒼槐,枝葉在深秋的淩晨散發出淡淡銀光,冷峻深幽。
在後院兩側,放著兩排兵器架,破舊不堪,上麵很多兵器都鏽跡斑斑,以棍棒居多。
老和尚將空飯盒放在石桌上,轉身麵對少年,一把掀開破舊的僧袍,露出精赤的上身,雖然年過六旬,上身仍然筋肉縱橫,前胸後背上刀疤交叉,也不知道有多少條,令人心驚。
少年已然看慣,沒什麽反應,自顧去旁邊幾乎散架的兵器架上,取了一條孩手臂粗細的齊眉棍,掂量了一下,回身擺了個請勢,目光炯炯地看著老和尚。
老和尚取過一把鏽跡斑斑的樸刀,眉毛一掀,雙目爆射出兩股血淋淋的殺氣來。
“進招!”
少年麵門一滯,竟感覺呼吸微微不暢,他凝聚精神,放空心靈,向前踏出幾步,手腕一抖,齊眉棍散出七八根棍影,將老和尚裹了進去。
老和尚長眉低垂,高瘦的身材不動如山,也不見動作,手中樸刀已然劃出一條條幻影,將少年棍影接住,仿佛是雨打芭蕉的聲音,棍刀相接,竟似密集有韻律的鼓點,令人聽到血脈湧動,淩晨的寒氣居然也消減了不少。
少年身形如遊魚滑動,越來越快,片刻間,院子裏已經滿是他的身影,月光如水銀瀉地,他踏著月光而行,手中棍影縱橫,風隨棍動,地間,萬物蕭瑟,涼意漸深。
老和尚峻冷的臉上似乎掛起來一絲欣慰的笑意,他仍未移動半步,隻將手中樸刀方寸間揮動,這樣極空間內騰挪轉動,任憑少年動作多快,依然遊刃有餘地擋住了所有攻擊,令少年無功而返。
少年臉上慢慢浮起一層嫣紅,雙目盡赤,仰頭長嘯,手中齊眉短棍上,竟然裂出了一條條細的縫隙,他雙手持棍,身上單薄的麻衣無風自動,一股肉眼難見的紅色氤氳附著在他的齊眉棍上。
“流雲殺!”
少年爆喝一聲,雙手一送,齊眉棍化作一條蛟龍,向著老和尚撕咬而來,氣勢猛惡,不可阻擋。
老和尚眼睛一亮,長眉高揚,大喜道:“來得好!”
微曦的光芒中,老和尚身上的肌肉發生了變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鼓脹起來,一條條刀疤就像是活了起來的遊蛇,在身上遊走不定,他手中的樸刀抖動,卷起了一條型的颶風,颶風的中心,鎖定住了那條撲麵而來的蛟龍,空氣中發出了劇烈的呼嘯聲,一股淡淡的硫磺氣息散發在深秋淩晨的院中。
“轟!”
木屑四散,打在周邊,大槐樹靠近兩人交戰的枝丫如巨手搖動,無數枯葉飄揚而下,仿佛下了一場大雨。
齊眉棍化作烏有,少年呆呆看著皸裂的虎口,眼神若有所思。
老和尚單手豎刀,長眉飛舞,精赤的上身一條條細的傷痕,見證了這一場不為人知的大戰。
“叮!”
一聲輕響,樸刀刀身裂紋擴大,半截刀身掉落在地,聲音在空寂的院中頗為刺耳。
老和尚扔掉短刀,長聲大笑。
“好子!這招不錯,真不錯!”
少年恍然回神,忙跑了過去,拿起破舊僧袍,遞到老和尚的手上,撓頭道:“老和尚,前些時上山砍柴,看到一掛瀑布,心有所感,便在那裏參悟了些時日。”
“以自然為師,自然能借地偉力!”
老和尚點點頭,欣慰地看著自己一時興起收下的得意弟子,拍了拍他的腦袋:“老和尚已經沒什麽可教給你了,你——出師了!”
少年嚇了一跳,忙想點什麽,又一時之間不知道什麽,隻得睜著清澈的眼睛,看著老和尚。
老和尚笑眯眯的穿上了僧袍,腦海裏回憶起和少年的第一次見麵。
“咦,這裏有一座寺廟!”
一個六七歲的男孩,手裏抱著比他還高的幾段樹枝,來到一座破落的寺廟前,抬頭往廟門牌匾看去,異常艱難的點著手指,認著眼前幾乎已經完全磨損的字跡。
“蘭——若——寺”
“我靠,有鬼啊!”
男孩扔了手裏的樹枝,回身就跑,不一會兒,就撞在了一個凶神惡煞的老和尚的身上。
“哪裏來的野孩子,竟然敢敗壞本廟的清譽。你這些柴火,老和尚沒收了,就算是賠償。”
“老和尚,要點臉好不好?誰叫你把自家破廟叫蘭若寺的?蘭若寺本來就是鬼廟好嗎?”
男孩分外鄙夷。這下,老和尚吃驚了,這不像是個五六歲的孩子的話,頓時起了幾分興趣。
“哎喲,那好,你倒看,蘭若寺為什麽是個鬼廟?你今要不出個子醜寅卯來,老和尚非得揍你屁股不可。”
“好,老和尚,那我就給你講個蘭若寺的故事,如果講得好,那今的午飯你就得包,而且還要加上我娘的那一份。”
“行,一言為定!”
一老一,兩人定下了君子之盟,於是,老和尚聽到了一個淒美的人鬼相戀的故事。
講完故事後,男孩強烈要求老和尚改廟名,老和尚被故事感動得稀裏嘩啦的,死活不幹。
這是多好的騙香油錢的機會啊,哪能改?人文景點的曆史厚蘊啊,是不是?再,要是以後真來了個寧采臣怎麽辦?
於是,從此之後,老和尚開始有了一個移動的故事庫。他每都想聽一個故事,聽著那些故事,讓他感覺自己年輕了許多,也令他想起了年輕時候的許多往事。
他也不知道這孩子的腦袋裏怎麽就裝了那麽多的故事。
於是,老和尚開始養起了一對母子。當然,也不算養,就是他負責打獵、砍柴、打漁、化緣,而做飯就交給了男孩的母親,雖然從未見麵,但老和尚卻對夥食非常滿意。
於是,老和尚一時興起,又收了一個關門弟子。
於是啊於是,就這麽過了八年時光……
老和尚嘴角噙著笑意,眼前俊朗英氣的男孩漸漸和八年前的男孩重合了。
孫孤,是男孩的名字。
蓮花,是老和尚的法號。
孫孤,與母親相依為命,十年前,母子倆流落此地,便在近處孤山住了下來。
而孤山方圓十裏,便隻有這麽一間破廟——蘭若寺。
八年時光,驅散了蓮花的孤獨,讓他冰冷的心變得溫暖起來,同樣的,雖年紀卻嚐盡心酸的孫孤,也因為蓮花的存在,讓他再度看到這世界的一抹善意。
他今年十五歲,來到這世界十年。在滿懷惡意的這個世界,他和母親嚐盡屈辱心酸,隻有在這個邋邋遢遢,貌似凶神惡煞的老和尚身邊,他才願意與這世界分享一絲微不足道的善意。
然而,也僅限於此。
蓮花帶著孫孤,來到了狹的禪房,他翻開禪床上的蒲團,用手一撕,從蒲團裏麵拿出一本薄薄的黃皮書來。
“我靠,老和尚,你居然藏了一本黃書,看不出來,你竟然是個花和尚!”。
孫孤眼見,不禁大聲怪叫起來,直把老和尚氣得雙眼翻白,好懸沒背過氣去。
“孽徒,你哪隻眼睛看到,這是——黃——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