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心外無物
老道士死了。死前叫小道士下山,紅塵曆練,道心穩固後再回山裏來。
於是小道士便獨自下山。
他在山林裏走了兩天,途中看見鳥,看見蟲,看見地上的枯枝,看見透過枝椏射下來的一道道光。他沒感覺到喜歡,就像老道士死了,他也沒感覺到悲痛。老道士說過,生老病死,日出日落,一切隻是自然,無需掛懷。
他走進了村莊,看見丈夫們忙於農務,看見妻子們縫衣補衫,看見小孩們追逐嘻戲。他依然沒感覺到美好。隻用老道士留給他的物事換了些吃食便繼續趕路。
後來,他走進了城市,看見的人事物越來越多。如花的美人,豪奢的宅院,衣不蔽體凍死在路邊的,發奮圖強懸梁刺股的。偽善的,卑鄙的,慷慨的,仗義的,孝順的,清高的,謙卑的,倨傲的。
世間種種,不一而足。
但所有一切對小道士來說,卻仍然隻是清風拂麵,心中波瀾不起。身邊一切對他而言仿佛沒有任何區別,更談不上一點眷念。
這滾滾的紅塵,不過如此。
他自認世間繁華已經看盡,自身已然道心穩固,該回山去了。
但在他起身時,又看見一道目光。水汪汪,亮晶晶的,卻是一名女子。
並不美麗的女子,一瘸一拐的走著,似乎腿上有殘疾。衣衫破舊,到處都是補丁,想來還出自貧苦人家。細細一看,手上頗有些老繭和新舊不一的細小創口,必是生活不易的。隻是就像小道士不為紅塵所動一樣,這名女子似乎也不為生活所苦,她臉上帶著笑,談不上美好,也說不上動人。隻那一雙眼睛,水汪汪,亮晶晶的,讓小道士多看了兩眼。
這本也不是什麽大事,小道士並不放在心上。仍然起身出城,上路回山。
他又走進了村莊,丈夫們依然勞作,妻子們依然縫補,孩子們照樣嘻戲。所有一切都與來時一樣。但小道士看著總覺得有些不自然,似乎與來時不同了?
那農忙的丈夫,來時沒感覺原來肩膀竟這樣寬闊。那縫補的妻子,來時也沒看見有這樣的安詳。對的,肯定與來時不同了,那小孩臉上這樣的天真爛漫,以前怎麽可能會看不見呢?不同了,肯定是不同了。
小道士沒來由的感到害怕,不敢多做停留便離開了村莊,一路往山林裏走去。
在山林中,自然還是一樣的樹木花鳥,一樣的枯枝落葉,一樣從枝椏間透下來的一道道光。小道士見了,卻尤其覺得與來時不同,怎麽仿佛所有一切都突然生機勃發起來?他不敢多看,怕受了影響,壞了古井無波的道心。
但一閉上眼,又想起村莊裏農忙的丈夫,安詳的妻子,嘻戲的孩童。且開始不由自主的會想城市中的人間百態,會不會也變得不同了?想著想著,心裏又浮現出了一雙眼睛,水汪汪,亮晶晶的。
小道士著了慌。心想自己怕是不知何時中了誰的妖法。怎麽平時心如止水的自己如今竟這樣的雜念紛呈。這時他想起了老道士。心道師父若是在,必然是有辦法的。他加快步伐,一路往記憶中的道觀跑去。
而到他終於遠遠的看見殘破的道觀之後,心裏的害怕卻仿佛一下子爆發出來。雙腿戰栗,差點走不動路。等到他輕輕推開道觀的門,看見除了些許灰塵,一切與他離去之時並無不同時,他瘋了似的環顧四周。終究他沒有看見老道士。
如夢方醒。小道士好像這才想起師父已經死了。一直沒感覺到思念和悲痛的小道士,此刻在空無一人的院子裏失聲痛哭起來。
……
“誒誒,道士,你這裏有吃的沒?”
“米缸裏尚有一些餘米,先生稍等,我去打水,一碗清粥還是做的出來。”
“這卻沒意思了,我好歹也算救了你,你這道士拿碗白米粥就想打發了我?起碼要有點肉食吧?”
“卻不是有意怠慢先生。實在是本就清貧,也未有圈養牲畜。加之先師羽化,小道也才外出歸來,觀中尚有餘米已是萬幸,肉食是實在沒有。”
“也罷,有口吃的卻也不錯了。去吧去吧。”
……
卻說這日山裏來了個青衣俠士。也不知從何而來,一身衣裳滿是風塵。時入深秋,山林裏枯枝落葉滿地,他一雙鞋踩在枝葉上哢吱作響。也不知走過多少路,鞋麵都是灰黃的塵土,一雙厚底鞋依稀能分辨出是白底黑麵的。一襲青衫,下擺處多有殘破。腰上係一條雙搭龜尾黑腰帶,別著個朱漆赤紅酒葫蘆。袖口緊紮,透著淩厲幹練。背後斜插一把長劍,劍把上黑色的絲條左右飛揚。帶著鬥笠,在山林間看不清麵貌。他走的極快,林間哢吱聲不絕於耳。大步獨行,林間的小路硬讓他走出了康莊大道的滋味。
俠士一路走來,看見前方一座殘破道觀。
“未曾想這深山老林的,還有人在此處修行。”俠士心想
“恰好此刻幹糧已盡,倒不如去道觀裏討些吃食。這道觀這樣殘破,也不曉得還有沒有人在。”
心裏想著,腳步卻未停下。片刻間,俠士已來到道觀門口。
“這一路上有腳印一直到這道觀來,大門也虛掩著,看來是有人在裏麵的。”
於是他稍整衣衫,開口喊道:“有人在嗎?山野閑人路過此地,本也不敢冒失,隻是實在幹糧已盡,腹中饑餓,這才厚顏打擾,向主人家討口吃食。”
這人叫門許久也不見有人回應。想了想,他伸手推開大門。
走進門來,第一眼隻看見一個黑袍道士倒在小院中間,連忙走上前去,伸手一探鼻息。
“隻是昏過去了。這四周也沒有人家,若不是我恰好路過,這道士昏倒在這兒沒人發現,弄不好還真死了。”
原來當日小道士回到道觀,思念師父,悲從中來。號啕大哭不止,竟然哭的昏死過去。若不是恰逢青衣俠士路過,怕不是也要隨老道士羽化登仙去了。
此刻青衣俠士將小道士翻轉過來,輕掐人中。過了一會兒,小道士才終於醒了。這便有了之前的對話。
等到淘米燒水,清粥做好。不多不少隻夠兩碗。於是小道士便盛了兩碗端上桌來。
青衣俠士也不見外,抬起碗來,隻一口就把一碗清粥喝得幹幹淨淨。
“還有嗎?”
小道士看了他一眼。
此刻青衣俠士早已經把鬥笠摘下來放在一旁。隻見他盡管一身風塵,但一頭青絲卻也歸束的整整齊齊。臉上雖有些胡茬子,但仍然一眼能看出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濃眉大眼,一雙眼睛熠熠生輝,像一道清泉般清澈見底。眼神雖然澄澈,但顧盼間也透露出一些狡黠。鼻梁頗高,額頭飽滿。是個討喜的麵相。
想了想,小道士把自己的一碗也遞給他。
青衣俠士猶豫一下,之後大大方方接過來,仍然是一口喝的幹幹淨淨。抹了下嘴,開口問道
“你們道士也是出家人,吃肉喝酒嗎?”
“並無忌諱。”小道士答道。
想了想,小道士又說:“但我不曾喝過酒。”
青衣俠士打量道士兩眼:“看你也不比我小幾歲的樣子,居然不曾喝過酒。大好男兒哪有不喝酒的道理。”
接著又說:“既然你也吃肉,那好,我不白喝你兩碗粥。你在這裏等著。”
說罷便提劍往外走去。過不半晌,隻見他提著一隻野兔回來。手中長劍飛舞,三兩下便把一隻兔子剝皮拆骨。幾下洗幹淨之後,就在院子裏烤起兔肉來。不一會兒肉香四溢。小道士本就饑腸轆轆,一聞到這味道,盡管麵上不動聲色,肚子卻先叫喚起來。小道士麵皮薄,這肚子一叫,他的臉也紅了。
青衣俠士哈哈一笑,撕下大半邊兔肉遞給小道士:“吃吧吃吧,你這兩碗白粥換我救你一命,還親手給你烤肉吃,你可是賺了。”
小道士不接話,隻是埋頭吃肉。
青衣俠士也不管他,拿起剩下的兔肉狼吞虎咽起來。
到兩人吃飽喝足後,本來初次見麵的兩人,此刻卻已經沒有半分陌生人相處的局促。
“我姓遊,單名一個展字。道士你叫什麽名字?”
“師父將我一手養大,自然隨師父姓李,師父喚我玄霄,你叫我李玄霄便是。”
兩人互報姓名之後,遊展問起之前進門時小道士為何昏倒在地。小道士隻說思念師父。遊展聽了,想了想,開口道:
“人死如燈滅,你也不必太過悲傷。你們道家的老莊,當年妻子死了尚且鼓盆而歌。你身為道家弟子,對生死枯榮之事當看的淡些才是。”
此事李玄霄本來也不願多談,謝過遊展的勸慰後,兩人間一時無言。遊展見此,便在小院內信步而走,隨口問及李玄霄平日修行。李玄霄一邊陪同一邊說了些早課灑掃的內容。
此時二人回到屋內,遊展抬頭看去,才發現居然不見三清畫像,不見祖師牌位,隻見一個天地君親師牌位立在正中,不免詫異。問到李玄霄,但李玄霄卻全然不覺有何不妥,問及在他師父之前此處有哪些觀主也是全然不知。
兩人閑聊後,遊展才知道李玄霄無父無母,自幼被師父收養在此。由於此處地處深山,離最近的村落都有一天的路程,除了偶爾幾次隨師父去過之外,李玄霄此前從未出過深山。且關於道家三清,周天星宿,陰陽八卦之類的,李玄霄全然不知,這分明就是假道士。
“那你師父死前是跟你說要你一輩子就在這山裏嗎?”遊展不免問道。
“不曾如此,師父走前叫我下山去遊曆紅塵,磨練道心再回來。”李玄霄答道。。
遊展聽了心中更覺得奇怪,他此時已知李玄霄不諳世事,也知道李玄霄才從外間回來。其他事倒是罷了,但李玄霄的師父叫他下山,下山之後李玄霄又要如何生存?這次是李玄霄呆呆傻傻的就回來了,若是走遠了回不來呢?左右想不出個路數來,索性問他:“那玄霄兄弟方便帶我去你師父平時的修行之所看看嗎?”
“眼看天色已晚,今日本來就是要留遊大哥在此歇息的。地方殘破,除了這間廳堂,就隻得一間屋子可堪住人。平日裏都是我同師父一起住的,遊大哥隨我來就是了。”李玄霄說罷,就領著遊展往裏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