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舊識
這個人,名叫欒方葉,約年長安思鬱七八歲。
他們相識頗早。早些年,安思鬱之父安如柏在姑蘇任縣令時,其父欒為忠曾以師爺之職追隨其左右,故欒方葉也與安氏兄妹熟識,後因一些事,漸漸變得疏遠,多年來杳無音訊,未曾想到,今日竟在戰場重逢!
他們之間曾發生的事情過於不愉快,故安思鬱並不想與其相認,何況如今她女扮男裝溜來戰場,身份又極為特殊,必定不能橫生枝節,為言子期帶來麻煩,故而閉口不言,決定裝傻到底。而言子期見此,目光不由的在兩人之間來回掃視,安思鬱故意避開了他狐疑的目光,略一沉默,隻聽言子期道“此人方才戰場上,舍身衝鋒,不慎受傷,請李醫師務必盡全力醫治。”
李濟世點頭,答道“請放心。”又轉頭似有詢問的意味對安思鬱道“鬱醫師,依你看,如何?”
安思鬱果斷取針,答道“箭矢無毒,但與要害之位甚近,須先施針止血,再拔除那箭矢。”
李濟世略略點頭,複又問道“幾成把握?”
安思鬱略一沉吟,道“六成。”
說罷,兩人便不再多言,安思鬱當機立斷在幾處穴位下針,血果真被止住許多。李濟世即刻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倒出一粒丹藥,使之噙在口中。安思鬱麵無表情的望向欒方葉那張同樣望向她的蒼白銷瘦卻仍不失俊逸之色的麵龐,低聲道“拔箭會有一些疼,忍過去就好了。”
欒方葉虛弱無力的嘴角努力的牽了牽,似是微笑道“你在……我不怕……”
安思鬱不發一言,隨即向李濟世點了下頭,李濟世會意,二人便合力將這人胸前箭矢拔出!
這箭矢入肉頗深,拔出的那一刻,欒方葉大叫,隨即暈了過去,但竟未有太多血液噴出,看來是剛才的施針有了奇效。安思鬱忙去探欒方葉脈搏鼻息,片刻微微頷首,似是鬆了口氣,轉身從自己隨身藥箱中,取出一瓶藥粉,盡數敷於欒方葉傷口之上,再細細包紮妥帖。整個過程竟不足兩炷香時間。李濟世複又探其脈搏、鼻息,若有所思,半晌,起身,向言子期施禮道“將軍,此人暫無性命之憂,但失血畢竟過多,且看何時可轉醒,醒後可按藥方煎服藥即可。”
言子期方才本是憂心疑慮交加,可注意力還是被一旁的安思鬱吸引了去,眼見她施針、拔箭、上藥、包紮,神情專注認真,一氣嗬成,竟與那日洞房花燭、昨夜與他同床共枕的那個嬌小窘迫的新娘判若兩人!言子期不禁微微出神……她下針如此果斷,如行雲流水一般,那夜她紮入她自己手心的針,本應紮在他的身上……為何又會誤傷自己?
原本以為,她隻是一個會點醫術的小女孩,憑著一腔熱血,膽大包天視規矩與無物,未曾想她的醫術竟可獨當一麵、十分了得。這樣的醫師在他的後方醫治傷員,他方可無後顧之慮、在前線廝殺拚搏!
原本隻是礙於皇命,不得不娶的女子,相敬如賓就好,這輩子或許就這樣了。可此刻,他卻突然起了些想要去了解她一下的興趣……
“將軍,可否借紙筆一用?”神思雲遊,竟沒注意安思鬱已經坐在他的麵前,他微一回神,點頭示意,一旁的阿笠見狀忙遞上紙筆,她展卷執筆,不假思索的書寫著藥方,言子期目光也隨之飄向那張她正在書寫的紙張上,字跡娟秀,顏筋柳骨,與麵前之人極為相稱。
“好了!”她輕吹墨跡,擱筆凝神檢查,確認無誤,便起身施禮道“言將軍、李醫師,我先告辭,去抓藥煎藥。”
“好。”言子期道,手臂卻不由自主的抽動了一下。
隻是微微抽動了一小下,連言子期本人幾乎都未能察覺,卻盡數落在了安思鬱的眼中!
她大驚失色,忙上前牽住他的衣袖,輕輕上卷,純白色的內襯裏,竟有一抹不易察覺的紅色,正在緩緩蔓延……
她慌忙小心掀開內襯,果然,一道堪稱猙獰的刀口正橫在言子期前臂上,血液正從其中汩汩流出。
安思鬱心“咯噔”一沉,心似乎被什麽揪了一下他還是受傷了!
見她突然的舉動,言子期這才想起,自己竟然也受傷了。戰場上下來,他一心惦念著這個舍身衝鋒的將士,居然忘了自己也被敵人長刀所傷。他身上大小傷口無數,對於這樣的小傷早已免疫,故並不放在心上,而安思鬱卻嚇壞了,忙將手中藥方塞與一旁阿笠手中,道“有勞阿笠副官幫忙取這幾味藥來。”同時,她迅速轉身取來她藥箱內的紗布和藥瓶,翻找了其中一瓶,為他塗藥包紮。
李濟世也是一驚,同時沒想到徒兒的反應如此敏捷快速,見那傷口不深,並未傷及經脈,這才放下心來。而言子期見安思鬱神情緊張焦急,心下一軟,安慰道“我無事,隻是小傷……”
“在我眼裏,傷就是傷,沒有大傷小傷,都會痛。”安思鬱並未抬頭,認真的包紮著傷口,答道。
言子期本想對她說,這樣的傷口並不痛,然而,話到了嘴邊,卻又不自主的咽了回去……
他真的不痛麽?
每一刀,每一劍。每一個傷口,血肉之軀而已,他當真不覺得痛嗎?
隻是,他是言子期,驍勇善戰、戰功赫赫的三品將軍言子期,他不可以痛,甚至不被允許痛!
他是他士兵精神支柱、甚至是他的國家雍朝的定心丸,所以,他必須忍受並習慣這一切!
自他懂事起,幾乎沒有人對他說過,傷,就是傷,都會痛!
除了她,這個他莫名其妙的新娘,安思鬱。
……
細細包紮完畢,安思鬱檢查一番,這才放心道“好了。”
又起身道“我去煎藥了。”
說罷,也未等兩人答話,她便出了這房間。利落幹脆,絕不拖泥帶水,竟無半分女子嬌滴之色。
言子期目送她離開,良久,緩緩踱步到昏迷中的欒方葉身邊,似是在查看他的傷勢,眼神卻有些飄忽,見狀,李濟世問道“將軍,聽聞岑軍已退往阿濟都?”
阿濟都為岑氏東南重鎮,言子期聞言,點頭道“沒錯。”
李濟世欣慰笑道“真是好事!”又問道“下一步,將軍將做何打算?”
言子期道“敵攻我守,敵退我攻!李椿將軍已率軍進發,我方稍作休整,也要立刻開拔。”
李濟世點點頭,道“後方傷兵,我等定會安排好,將軍請放心。”
若在往常,李濟世說出類似話語時,言子期定會回複“有李醫師在,我定放心”之類的話,但是此刻卻盡是一片沉默。半晌,言子期道“李醫師,您既知安思鬱身份,為何要帶她前來?”
李濟世早就猜到,言子期定會向他問起這個事,卻隻能搖搖頭無奈笑道“我這個徒兒,從小機靈到大,一肚子的鬼心眼,這次,便是我不帶她來,隻要她想,也會想盡辦法跟了來的。”
鬼心眼?言子期不禁唇邊勾起一抹淺笑,現在看來,的確如此!
見言子期麵色稍緩,李濟世又道“不過,鬱兒雖然年紀輕,確實也是個很好的醫師,很小就隨在下四處行醫,也有隨軍的經驗,懂得保護自己,她……”李濟世頓了頓,道“或許不守規矩,但這也是她的閃光點,還請將軍多加包容,莫要怪罪於她……”
後幾個字,李濟世幾乎是猶豫著說出來的,畢竟將一個女子女扮男裝帶入軍營是一件不合規矩的事,更何況,這女子還是將軍的新婚夫人。而言子期卻並未答話。半晌,他望向床上昏迷不醒的士兵,問道“李醫師,此人似是認得她,您是否知情?”
李濟世並未立刻回答,像是猶豫了下,才緩緩點頭道“認得。此人名叫欒方葉,其父曾是將軍嶽父安如柏安大人的幕僚,後因犯事,不再為大人所用。他與鬱兒還有她哥哥,乃是從小一同長大,但在那事之後,欒家父子便離開了安家,他們應是多年未見了……”
原來如此,言子期點了點頭,但見李濟世欲言又止,不由追問道“其父所犯何事?”
李濟世道“受賄,險些置安大人於不忠不義之地。”
正在此時,聽得阿笠進來稟報道“將軍,鄭副官求見將軍。”
見此,李濟世不好再留,便招呼士兵將欒方葉小心抬出到安放傷員的傷兵營,向言子期告辭。言子期深施一禮,道“此人還請李醫師多加照拂。”
李濟世還禮道“必當竭盡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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