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三 阿卞
卞笙不記得自己最後是怎麽和他告別的了。
因為眼淚將視線全部糊住,模糊成遙遠的印象,卻嵌進腦海裏,怎麽也忘不掉了。
隻記得他吐了好大一口血,鮮紅得晃眼,怎麽止也止不住。
她顫著手扯起衣袖想幫他擦拭,卻被不輕不重地推開。
“你快走。”
“我不要走。”
他好像生了氣,平日那麽高高在上的一個人,現在居然半是哀求半是可憐地求她:“我不想讓你看到我快死時的模樣,如此我到了地下也不會安心,請你明白我的心思。”
見她不鬆口,他語氣更加低微,艱難地吐出斷斷續續的字句,一麵用盡力氣把她往外推,“我這輩子都沒為了自己求過你卞笙,這次是唯一一次也將是最後一次,隻求你趕快走,不要再看我一眼。”
“阿瞞,我不會走,你把我當……”
“別再猶豫了,王後,難道非得逼迫孤命令你走麽?”
他打斷她的話,視線投向遠處全副武裝的衛士,似乎下一秒就要召他們把她趕走,卞笙見狀,心下知道他是鐵了心要自己離開了。
她咽了咽幹澀的喉嚨,嘴裏盡是苦味,還有眼淚鹹鹹的味道。
“你不用喚他們,我自己有腳,自己會走。”
不等他回言,她一聲不吭地轉過身,登上門外早已等候多時的馬車。
窗外的風景緩慢掠過眼前,外麵下了初雪,薄薄的一層輕柔地覆在草木上,像是褪盡綠葉的白色花朵。
更像是天上失去歸處的雲。
山穀裏回蕩著風,氤氳著冬日涼薄而深刻的氣息,海棠花早落了個幹淨,隻有淡黃的梅蕊逐漸拚湊成斷不成章的雲煙。
她看見雪上的足印深深淺淺,慢慢延伸至遠方,直到看不見的天邊,仿佛在赴一場沒有歸期的約。
馬車行了許久,不知走過多少路程,方才進了鄴城。
這時她發現,滿城盡已披上素帛,守門的軍士也無一不穿著白色軟甲,麵上的神情悲傷而哀戚。
建安二十五年正月,魏王曹操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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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眾臣正爭論不休,在曹丕麵前盡皆各執己見,不肯退讓半步。
“太子殿下,臣等以為,方今之計是您率軍親往洛陽,先將魏王靈柩迎回鄴城,此事刻不容緩。”
話音剛落便有人舉笏勸阻:“殿下不可!先王薨逝舉國震動,大魏此時正是群龍無首,殿下應即刻登位,穩定大局才是啊!”
“舉喪乃人倫之道,汝如此獻策,莫非是要將殿下置於不忠不孝之地嗎?汝到底是何居心?”
眼見著雙方又陷入爭吵,曹丕抬手,示意眾臣不必多言。見主上示了意,大殿立時安靜下來。
他從尊位上緩緩起身,目光如冰山般寒涼冷冽,僅僅微一掃過,便令人不由得垂眉斂目,噤若寒蟬。
太像了。群臣低著頭,心裏不由得暗想。
太子雖未繼位,風姿與神態已與先王相像許多,隻是多些冷厲,少了幾分天成的霸氣。
或者不如說,他過於知白守黑,倒讓臣子難以窺見隱在心中的鋒芒。
“父王薨逝,是天要崩我大魏山陵,孤身為世子,豈能不親往扶柩回鄴,葬先王於高陵?”
“殿下,請您三思啊!朝堂上下小人頗多,殿下一日不登位,臣恐那等宵小之輩會趁機作亂哪!”一名老臣見他執意不聽,不禁急了。
“孤意已決,卿不必多言。”
“殿下,臣等求殿下三思!大魏創業艱難,豈能一朝喪於今時啊!”
許多老臣紛紛跪地,拚命試圖向這位年輕的君主叩首勸諫,大有他不鬆口就不肯起身的架勢。
此時大殿內兩個陣營又開始了激烈的爭辯,氣氛越發緊迫,竟已發展到對峙的地步。雙方劍拔弩張,企圖用唇槍舌劍讓對方服輸,自是結不出一個定論。
“王後駕到!”正當眾人爭吵不止之時,猛然,殿門侍從一聲高喊,震得所有人禁不住鴉雀無聲,皆下意識躬身迎接。
“臣等恭迎王後——”
如山的奏呼聲中,他們抬首看去,見卞太後一身素白廣袖深衣緩步踏入,身旁侍女手捧一卷詔書,低頭陪行。
曹丕慌忙屈身稱“母後”,謙恭地朝旁退去,讓出自己的上首之位。
她略略望了殿內眾臣一眼,隨後瞥向曹丕,徑直走上尊位之前,長袖一拂,代表著此刻至高無上的權威。
人群前她的聲音威嚴而鎮靜,如廟堂之上的鍾磬,唇齒啟合間便決定魏國命運。
“先王既薨,國家無主,社稷不寧。然先王已立嫡長子曹丕為太子,方今事態危急,國家不可一日無君,故吾頒此懿旨,詔命太子即刻登位,並告之天下,以解我社稷倒懸之危。”
眼神微抬,侍女立刻會意,捧起手中詔書,彎腰小步趨向曹丕,朝他恭敬地獻上卷軸。
群臣見狀,就連本來反對的也不由自主地隨眾跪下,叩拜三次,口中高呼:“臣等自當謹遵懿旨,擁立太子為王,恭祝太後千秋無期,長樂未央!”
此時站在眾人之上的女子,一舉一動雍雍容容,如今她是大魏最尊貴的太後殿下,所言皆係社稷安危,無人敢質疑她的詔令。
曹丕豈敢違抗母命,隻得雙手接過懿旨,向她躬身施禮:“兒臣接旨,此心昭昭,兒臣敢不效此生之力,保我大魏國祚平安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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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隨在卞笙身邊的綠漪發現,自家這位太後娘娘,一出議事殿整隻手都在打顫。
她的麵色看起來很蒼白,與剛才那位臨危不亂的太後截然相反,竟像是變了個人。
“殿下……”綠漪謹慎地開口,一邊瞅著她的臉色,“您怎麽了?”
“你能不緊張嗎?”卞笙本要脫口而出這句話,頓覺不妥,又迅速吞回去,隨口敷衍道,“無妨,可能是有些困倦罷了。你這幾日也辛苦了,趕緊回去歇息吧。”
“老奴這條命都是殿下給的,談何辛苦不辛苦,隻是先王新薨,望殿下節哀,老奴隻希望您珍重自己的身子。”
綠漪正關切地說著,倏而被她一把按住肩膀,瞬間住了口。耳邊聽見她淡淡回答:“你陪在我身邊已逾半生,你想說什麽我也明白。過幾日是你的生辰,我給你備了份賀禮,你且不必謙言推辭。”
“那怎麽成?老奴何德何能,敢勞殿下為老奴生辰上心?”綠漪慌忙擺手,惶恐不安。
她的白發夾在鬢間有些刺目,卞笙忍不住注視了她幾眼,隨即笑說:“我方才道了什麽,你忘了?”
綠漪啞口,不知所措地愣在那裏,不知該答什麽好。
卞笙想笑,硬生生又笑不出來,化成哭笑不得的表情:“好了,我剛讓你去好生歇息著,別的閑雜事務你也暫且不用管,我自會叫別人替你。”
綠漪忙謝恩,彎腰退下後,卞笙便回了自己的寢殿。
打開內室的一隻香篋,給綠漪的禮物就放在這裏頭,是副大內匠人打造獻過來的環璫首飾。
卞笙自己對這些一向不是很感興趣,但也知道此物精美絕倫不是凡品,送給綠漪,想她一定會喜歡。
由於那東西容易碎,她取出來的時候很小心,手捧著它,雙眼目不轉睛地盯著,生怕手指一滑摔碎了。
她把首飾捧出輕放在桌上,由於堆積的雜物過多,一時沒有多餘的位置容納,便推開一角的物事來留出空位。
誰料這麽一推,“晃當”一聲,不知什麽東西突然跌到了地上。
她好奇低下頭去看,隻一瞥,眼神卻不由得怔住了,像水流驟然陷入停滯。
是曹操曾經送給她的星月紋鏡。
她彎下腰,伸手把那麵銅鏡從地上撿起來,想起他幾十年前將這銅鏡送給自己時說的話:
“用這麵鏡子,你能看見真正的自己。”
她一字不漏地記下了。
原來真正把一個人記入骨子裏的時候,無論是他有心還是無意說過的話,都會被刻入心底裏。
手指不由自主地撫上銅鏡,細心地拭去那層塵灰,透過深黃色的鏡麵,她端詳著自己的麵孔。
皺紋斑駁,雙鬢如雪,雖然望上去不再漂亮,但她並不會畏懼生老病死,死亡在此時看起來一點也不可怕。
她將銅鏡翻過來,背麵的圖案綺麗而優雅,勾出藤蔓樣的花紋。指腹觸過這些精巧紋路,她突然發現角落似乎刻了一行小字,原來居然一直沒有發現。
她眼睛有些花了,拿帕子擦了擦眼角,湊近了仔細去看。
這行字竟然是一句詩,工工整整的小篆看上去很是用了番心思。
“永以為好,君子陶陶。——敬予阿卞。”
她的眼淚一下子就忍不住了,隨著鼻子被淚水堵得厲害,頃刻全部掉了下來。
他曾經喚過自己阿卞。
或許是在沉沉的燭火之下,萬籟俱寂的黑夜裏,他一個人坐在桌前,專注地刻了這行雋秀的小篆,最後認認真真地寫上“阿卞”兩個字,嘴角不自覺揚起微笑。
他頭頂的月光漫漫無邊,像灑了一地的落雪,銀白似夢。
彼時的青年心懷對未來的無限期待,喜歡山河,喜歡建功立業,亦喜歡藏在心尖尖上的姑娘。
但他更清楚將來會如何動蕩,早於昏昧中窺見了徹底黑暗的跡象,於是他不知道自己的以後到底將何去何從,究竟是埋沒於茫茫風煙,還是能得到命運眷顧,成為他所想成為的人。
但他想,不管如何,他也要娶到那個笑起來眼睛總是會變成月牙的可愛姑娘,夏之日,冬之夜,即使百歲之後,他們也一定要守在一起,永以為好。
眼淚淌了滿臉,卞笙的掌心已被掐得青紫一片,但她也不覺得多痛,一想到他,腦袋就像被揪住一樣疼,其他又算得了什麽。
原來到頭來,還是死生契闊更加銘心刻骨。
早知是因為深愛才不敢太過直白,她一定會毫無顧忌地大聲告訴他,我一直愛你啊。
就像他在最後不停吐著血的時候,告訴自己他有多麽愛自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