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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四十六 毒酒.

  “兒還聽說,父相要以朝廷之名賜荀令君萬歲亭侯的爵位,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推卻,然而在這麽多王公大臣裏,隻有荀令君上表勸諫父相進位魏公加九錫,據說父相因此很不……”


  他還未言罷,發覺了阿笙頃刻間的異樣。


  他便立即閉了嘴,不知所措地慌忙問道:“娘,您怎麽了?”


  她卻頓時連話也說不清楚了:“他這是……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了啊,我必須要去見他。”


  曹植發現她的麵色煞白,連雙手都在顫抖,整個人就好像失魂落魄了一般。


  “不,我要先去見你父親。”震驚中他聽見阿笙急促的聲音,隨即便不見了人影。


  他陡然意識到,有件前所未有的大事要發生了。


  天邊暗雲堆滿了厚厚的邊緣,細雨紛亂地從青霧中掉下來,將地麵打濕了無數泥濘。


  她看見曹操正在偌大的屋內不停踱步,眉間鎖著陰沉,目光所至之處一片狼藉,許多竹簡與燭灰混雜在一起,似是適才經曆過一場突如其來的狂風驟雨。


  聽到她的腳步聲,他下意識抬起頭,正好與她焦灼的視線相接。


  他的瞳孔如被傾翻的潑墨,濃得化不開的陰鬱灑在其間,恨意和失望纏繞氤氳如糾葛半壁的藤蔓,竟讓她一時陷入了迷惘。


  “孤就知道你會過來。”可怕的一陣沉默後,他終於開了口,“你的來意孤再清楚不過。”


  “丞相既然知道,那就放過他罷。”她將眼淚咽回去,盡量讓嗓音聽起來平靜如常。


  “難道孤想殺他?”曹操倏而語氣激烈,盯著她的眼反問她,“孤與他相知相交至今,他是孤最信任倚重的匡弼良佐,於公於私孤舍得殺他?孤送給他一隻空盒,隻希望他從此緘口不言,不要再逼迫孤做出迫不得已的選擇。”


  此言一出,阿笙瞬間失色。


  “丞相,求求你……求求你派快馬把信使追回來!”她徑直朝他跪下,在他驚愕的目光中不管不顧地磕頭,卻被他一把攥住手臂製止,隨即拽回了他身邊。


  “來不及了。”


  “他會喪命於此,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孤已在昨日將空盒命人送去,縱是驛站最快的馬也追不上了。”


  “你在騙我。”她看著他的眼裏含著淚,忍不住將要奪眶而出,“你一直都知道,他寧願一死,也不會如你所願沉默。”


  他不言語,已是默認。


  她幾乎失聲喊起來:“你為什麽一定要逼死他,你非得置他於死地不可嗎?”


  “難道孤不逼迫他,荀彧就不會死了麽?從一開始孤便與他注定走向不同的結局,他願意去為他的理想犧牲,孤又何嚐沒有試圖挽回?”


  “丞相所謂的挽回,就是上表贈他一個你自以為顯赫的萬歲亭侯,可他何時在乎過那千戶食邑封侯拜相!”


  “那你要孤怎麽做?難道要孤順著他的意願作罷麽?”


  “我當然不敢如此妄想,丞相位高權重威加四方,怕是連加冕魏王也滿足不了您,更何況區區一個九錫之禮。”


  他閉了閉眼,明顯在平息胸中慍怒,須臾,他轉向她說:“孤告訴你,你現在去追上信使,再去勸回荀彧,一切未必為時已晚。”


  他臉上的神色陰鬱如雲,難辨情緒,她一時竟分不清他是真心抑或虛意。


  深吸一口氣,她定定地最後望了他一眼,回身跑了出去。


  **

  她記不清自己已經趕了多少路,隻覺一路細雨彌漫,一眼望去似乎看不見遠處的邊際。


  待終於到了府邸,她迫不及待地跨下馬車,奔向大門。


  這時她發現手背斑駁得紫一塊紅一塊,已被自己掐得不見一片好皮膚。


  “令君何在?”


  她連聲急問,侍仆不由得愣了一下,隨後指了指府中:“令君……他自收到丞相送來的禮物後就一直把自己關在內室裏,囑咐小的說他誰也不見,不管是何人都不能進去。”


  “我要進去。”


  “可……”


  她也管不上這少年的為難,推開他正欲阻攔的手臂,徑直闖了進去。


  “夫人,夫人!你真的不能進去!”


  身後少年焦急大喊,卻見這位風霜滿衣的女子穿過堂前的小路,匆匆地奔進了內室。


  門虛掩著,並未關上,似乎是在等待某個人的到來。


  於昏沉的燭火間,她看到了荀彧。


  “你來了。”荀彧一眼便望見了她,泛著青紫的嘴唇微微揚起,“我以為你不會從那麽遠的許都趕過來的。”


  他的手邊,一隻酒樽倒在那裏,投下淡淡的影子。


  “沒想到我是在快死的時候,才將這一輩子所有的事情都想了一遍。”他的語氣不緊不慢,隻是氣息漸漸微弱。


  阿笙聽著他說話,感覺到自己臉上黏乎乎的,好像有什麽溫熱的液體順著臉頰滴到下巴上,流到嘴邊鹹鹹的。


  她拿手背一摸,都是自己的眼淚。


  她終是沒來得及,他還是先她一步,飲下了那盞早已備好的鴆酒。


  她止不住抽泣,想讓他別再說下去,終是忍不住地大聲哭了出來。


  “哇”的一聲,她如同二十年前那般撲到他懷裏,盡情地釋放自己的眼淚,好像一切都是當初的模樣,自己還是個少不更事的少女,他還是那個仿佛一切汙濁都沾染不了半分袍角的荀公子。


  他依然是自己的避風港,一切的委屈與苦痛似乎在他溫暖的懷抱裏都消失殆盡。不曾想兩人早已不複當年,而這個港灣卻從未變過,隻是從今以後,她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溫暖了。


  “我們回去吧,回潁川,回我們老家,我真的好想吃好想吃你做的糖心米糕,我們就當這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好不好?”阿笙哭得幾乎已經話都說不順暢了,隻是緊緊抱住他。


  “笙兒,你先聽我說。”荀彧微笑,澄淨的眼眸如月色沒入夜晚安靜無聲的湖泊,“我這一生從未做過讓自己後悔的事,當得起問心無愧這四個字。對大漢,我也算盡忠盡節,就算是對明公,我亦不負當日允諾,把我所有能做的事都做到了。”


  “我知道……我知道,令君您愛天下人,唯獨不愛您自己。”


  他聞言一怔,目光有些分散,看她像在注視正午時分光芒瀲灩的曜日。


  頓了會兒,他終於開口:“是,於是我在想,如果那年我違逆叔父的意願拒絕唐思,是否就能留住你。”


  她呆呆地看著他。


  不會的,你永遠也不會那麽做。


  因為你是荀彧,是世上那位唯一的荀文若,是天下百姓盡皆敬重仰慕的荀令君啊。


  她張了張嘴巴想叫他文若,這是她這輩子都沒向他喚出口的名字。


  於是深吸數口氣,眼淚卻早已將喉嚨堵得難以出聲,她啞著嗓子喊他:“阿彧。”


  他起初不確定麵前的女子是在叫自己,不由得瞬間怔住,待意識過來後已被她再次緊緊抱住,心緊貼著心,彼此的胸腔都能感受對方的顫動。


  “阿彧,你別的什麽也不要問了,我求求你不要死……你死了……我的一切就都完了……”她哭得嗚咽,荀彧感覺到自己後背被她滾燙的眼淚浸了個透,他本來想艱難地安慰她,卻發現自己也不由自主地落了淚。


  口中血腥味逐漸變濃,他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在以看不見的速度迅疾流逝,借著這股所謂的回光返照,他終於有了說話的力氣,緩緩道:“笙兒,你要好好活下去。”


  隨後他開始吐出血來,大片大片的猩紅將麵前的竹簡沾濕大半,阿笙慌得瞬間想用手去接,好讓他不再這麽嘔下去,她還從未見過居然會有人吐出這麽多的血。


  他用盡力氣伸出手撫了撫她的臉,頎長的手指冰涼如雪。


  “你太瘦了……笙兒。”


  可他明明比自己更瘦啊。


  但他說想要留住我。可是太晚了。


  太晚了,太晚了啊……眼睛裏的淚再一次繃不住,又全部流了出來。


  月色灑了他們一身,濺了一地淅淅瀝瀝的雨。


  她怔怔地看著他的手輕輕垂了下去,他就這樣安靜地躺在自己懷裏,瘦削的臉蒼白而孱弱。


  她突然意識到他真的要死了。


  心疼得像被刀尖寸寸割裂,似乎已經跌成了一地零落的碎片,被這股疼痛翻來覆去攪著,怎麽也拚不回原狀了。


  他似乎仍試圖彎唇微笑,終究沒了力氣,靜靜地,她逐漸聽不見他的氣息。


  “阿彧!阿彧……”她拚命地叫著他的名字,他卻再無回應。


  她慢慢地沉默了,抱著他的身體,任憑灼熱的淚滴滴掉落,似乎連自己的魂魄也失去了。


  不由自主攥上他的手,她發現他的掌間仿佛握著什麽東西。


  她低頭去看,眼睛隻一瞥,卻驀地愣住了——


  是那對白玉雙魚佩。


  上麵還沾著他的血。


  她哽咽地大哭,連帶著喉嚨也喘不上氣,頭炸裂一般痛。


  原來肝腸寸斷是這個滋味,她算是體會到了。


  這時她看見他身前的竹簡上,寫了一些墨字。


  “本興義兵以匡朝寧國,秉忠貞之誠,守退讓之實,君子愛人以德,不宜如此。”


  落款“彧拜書”。


  傾心交遊,相知相輔幾十載的結局,竟隻餘了這寥寥兩行字。


  “阿彧,下輩子,為你自己活。”她俯下身,在他的耳畔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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