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一 清算
心髒刹那縮緊,曹丕看見自己的娘親擋在身前,伸出雙手一把攥住倚天的劍刃,掌心的血瞬間沿著劍鋒流下來。
倚天是天底下最銳利的劍,如此抓握,豈能不痛。
曹操眯起眼,狹長眸子裏倒映出她固執無懼的神情,這時目光掃過,他倏而瞥見了她的左手。
那根斷指傷口猙獰,經年的血跡將它染成褐色,由於是齊根斬斷,隔著那一層薄薄的皮肉甚至能看見筋骨。
他眼中掠過不易察覺的深情,隨即皺眉緊盯她的手與臉,喝道:“你瘋了嗎,把手鬆開!”
她像是沒聽見他的聲音,冷靜答道:“你先答應暫時不殺子桓。”
“他做出如此惡毒之事,孤不可能放過他。”
她沉沉地直視他,手上的血涔涔而落,眼下也管不得這疼痛了:“丞相憑什麽斷定是子桓殺了倉舒?可有確鑿證據?”
“這得問問你的好兒子了,他是如何給倉舒下毒,隻有這不肖子自己最心知肚明。”他冷笑道。
她轉頭盯向曹丕:“你實話告訴娘,這件事到底與你有無關係?”
“兒敢以性命發誓,倉舒的死和兒沒有半點關聯。”曹丕篤定地搖頭,與他父親極像的眼眸裏發出誠懇而真切的光,“父親不信我,兒子也不敢求母親信我,隻願能給一個公道。若確有證據證明此事是兒所為,那兒自甘認罪,一命抵一命,天經地義。”
他這般言語神態,阿笙已是心中有數了。
她收回手,用袖口裹了圈自己的掌心好讓血不再流下去,邊抬頭看入曹操的眼:“丞相,在事情沒有徹底查清楚前,您怎能如此武斷強扣罪名?校事府數百位官吏校尉皆列席待命,難道您還吝嗇下道命令調查此事嗎?如子桓所言,倘若果真是他害了倉舒,那我也不會憐惜一個如此心狠手辣的人,即便他是我的兒子。”
她一席話說得不卑不亢,即使在他麵前亦毫無懼色,如磊落明鏡般站在他的一尺距離外,神態平靜得好似濺不上半分灰塵。
“好。”沉默中他倏而應允,“如若查清確是曹丕所為,孤還要並罰你個教養不當之罪。”
“卞笙甘願領罪,不會有半點怨言。”她說。
回了自己的房內,阿笙解下鬥篷掛在架子上,喚了聲劉媽:“嬤嬤,可否為我裝扮裝扮?”
劉媽又驚又喜,趕緊浣了把手過來:“夫人今日總算肯梳妝打扮了,老奴必定用盡平生所學,讓您看上去更加光彩照人。”
說著她端詳了阿笙好幾眼,一麵拿起篦梳,情不自禁歎道:“恕老奴直言,夫人雖是比從前見老了些,還是這般漂亮。”
“嬤嬤說笑了,老了,哪裏談得上漂亮。”阿笙突然像想到了什麽,於是問她,“劉媽可曾見過府裏那位姓環的女人?”
“可是倉舒公子的娘?”劉媽起初一愣,隨即立刻反應過來,“老奴自然見過,不怪老奴多句嘴,長得和您真有好幾分相似,如若不細看還真會把她看成是夫人您呢。”
阿笙眉梢一挑:“劉媽你說,長得相像除了天生巧合,可否還有別的緣故?”
“老奴活了這把年紀了,許多年前便被賣給那位淮南袁術府裏做婢女,在那裏倒聽了不少奇聞怪事,說起來還真是不怕嚇著您。”劉媽從奩盒裏取了樣花鈿,在她鬢邊比了比,邊興致勃勃敘起來。
“嬤嬤盡管說,我心頭一直有個疑惑沒有得到解答,正好您在,也好給我去個心病。”
“那老奴可就說了啊。”劉媽聲音略低了些,“老奴聽聞江湖上有種人皮*麵具,有那等專心奇技淫巧的術士取了青丘英水中赤鮽的皮,與人的肉混在一處熬成膠,便可製成一張。”
“麵具?”阿笙不禁好奇。
“正是,那赤鮽雖和魚類似,卻長著人的臉,用它們皮做的麵具,才能看上去更像更逼真。”
聽罷劉媽一番話,阿笙頓時明白了什麽,意會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
這樣看來,這賬清算得還是有點嫌晚。
她靜靜坐於銅鏡之前,鏡中的自己眉目如畫,秀色的麵孔裏透出清醒明*慧,是能令其他女子自慚的動人美貌。
驀地她突然彎唇,嗬出一個若有若無的笑:“那某些人可要原形畢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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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珮的屋子早已亂糟糟作了一團,時不時傳來凶惡的咒罵與吼叫,駭得府中過往人等都紛紛加快腳步逃走,哪敢招惹半點。
自曹衝去世後她終日恍恍惚惚,像是得了癔症,嘴裏不停罵著一些瘋話。
侍女們皆是厭煩到避之唯恐不及,唯獨舊仆青畫顧念舊情,能耐住性子服侍她。
她整日躺在幔帳委地的空床之上,目光空洞地盯著空蕩蕩的天花板,無人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麽,除了青畫也沒人想管她。
青畫正給她清理床褥,突然,門外傳來侍衛的高聲通報聲:“卞夫人到——”
青畫陡然一驚,手裏的針線盡數跌落在地,她也顧不上去撿,慌忙走上前推了推環珮,急切地像催命一般催她起來:“夫人快醒醒,卞氏那女人來了!”
“她來了?”環珮如瞬間被霹靂擊中,驚得當即一動不動。
她眼睜睜地望見阿笙從門外緩步走進來,身上的墨綠雲紋重瓣曲裾裙袂曳地,遠遠望去高貴而華麗,看得她禁不住渾身瑟瑟,強行顫抖著爬起身。
阿笙身側的婢女掀起繁複的帳幔,可惜這裏布置雖是濃豔,住在裏麵的主人卻形若瘋婦,早不複當日驕橫,此刻便如刀俎上任人宰割的乞憐魚肉,但也無人施以同情。
隨著阿笙麵無表情地一步步走近,環珮眼中懼色越來越劇烈,試圖掙紮著坐起來麵對前者,一時手腳無措,從床榻邊緣徑直狼狽地摔到地上。
“你到底還是來了。”她連聲音都在打顫,惶惶然道。
阿笙俯視著她,嘴角帶了幾分微笑:“你早該知道我會來找你。”
“卞笙!你到底想要做什麽?”她恐懼地看著頭頂笑意輕淺的女子,張口大喊起來。
阿笙俯身,幽深的瞳孔如漩渦扭轉,緩緩吐出四個字:“想讓你死。”
“你敢!”
“有何不敢!”阿笙冷道,“你從前做的那些事我可是一點不忘,幾次你欲置我於死地,當我都蒙在鼓裏麽?”
她不動聲色,環珮卻頃刻臉麵煞白,嘴唇不由自主地哆嗦:“你……你原來都知道?”
“要我一件件數給你聽麽?”她淡笑,“正好,我也和你好好算算這筆帳。你挑唆那何姬縱火,妄圖間接讓我喪命,這是其一。漢宮夜宴,你買通內監想誘我中計入你圈套,趁機讓刺客殺了我,這是其二。其三,那年寒食之時我去祭拜父母,你又做奸細告知郭圖我的行蹤,害我落入袁軍大營差點喪命。環珮,你仔細聽好了,我可有哪個字冤枉了你半點?”
環珮一動不動地伏在地上,數秒後驟然仰麵大笑,索性撕破了一切。
“是!都是我幹的!”她抬手指著阿笙大叫,“另外我再告訴你一件,你兒子死的那夜,是我假借丞相之命遍召滿城太醫獨為倉舒診治,你可知丞相那時在哪?他根本就不在許都,他在鄴城,你讓他怎麽過來救你兒子!但就算這樣他也沒給我任何懲罰,因為丞相厭惡你,他就要留著我惡心你卞笙,讓你一輩子痛苦!”
“你真可憐。”不料阿笙非但沒有如她想象中勃然變色,反而憐憫地看著她,“我原本還以為你雖沒頭腦,至少還剩下些基本的判斷能力,不想這樣看來,你還真是個徹頭徹尾的蠢婦。”
“你又憑什麽指責我?”
“事到如今你還愚昧無知!”阿笙怒道,“你為了一己之欲勾結袁紹劉備,真真做了他們一條好狗,但你莫非當真愚蠢到以為曹孟德不知道麽!你可知他為何留你?因為他要利用你得到袁紹劉備埋伏於許都所有間者的身份,好將計就計,布他自己的暗線蒙蔽你的主子們!”
“胡說!信口雌黃之言,你以為我會上你的當?”環珮睜大雙眼,瞳孔底端的血絲交錯密布,覆蓋了所有的眼白。
“是不是真相你自己心裏最清楚,不用我再來提醒一遍。”
“那好,好,”環珮頹然重複著,猛地抬起頭瞪她,“看來當初沒能讓你就此死掉,真是件最大的錯事。”
“你很恨我?”阿笙倒是覺得玩味。
“你可知我有多恨你?”環珮眼神驟而狠厲,如同森森吐信的毒蛇,“我厭惡你到無時無刻不想親手殺了你,讓你的頭顱在我腳下亂滾,讓流出來的血染上我的鳳袍,我再當著你的屍首殺光你的兒子,想想那場麵都覺得好笑啊,你就算死了躺在地下也不會瞑目。”
“哈哈哈哈哈——”她像是徹徹底底變成了一個瘋子,說著說著又突然大笑起來。
“你為何這般恨我?”阿笙神情絲毫未變,唯獨眉尾彎了彎,冷峻的目光審視著匍匐在地的她。
她惡毒地盯著阿笙,喘著氣大叫:“你讓我如何不恨你?你還不知道罷,當年我們都被賣給那個卑鄙的人販,那時我就跪在你的身後,卻眼睜睜看著你被那位公子買走過上安生日子,而我被賣到青樓,屈辱苟且地在白眼與鄙夷裏活了多少年!我們同出貧賤,我比你美貌更比你聰明百倍,憑什麽你就能不用受這些苦這些折磨!”
阿笙不答話,突然掀起曳地的裙裾,抬步慢悠悠踱到她身邊幾寸的距離外。
呼吸交錯間,她看見阿笙忽地拔出腰間的匕首,“嘩”一聲寒芒倏現靠近自己的臉,她頓時驚恐萬狀,嘶叫著往後爬去:“你要做什麽?”
“你不是說比我美貌麽?”阿笙似笑非笑,匕首的尖刃輕輕拍了拍她的右頰,驟然冷厲大喝,“那你為何還恬不知恥用我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