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二章 辯駁
暮春之節,梨花沾雨悄放,染成一片雪白的雲霧。
阿笙生下了兒子,但這個孩子剛出生就體弱,不足五斤的身體瘦瘦小小,許是在娘胎裏就遭受了重病的牽連折磨。
曹操給他取名為“熊”,希望他能體格健魄,隨名字一樣強壯有力,不再多疾多難。
雖然名字不雅致,但念在是美好的寓意上,阿笙也就勉強接受了。
唯獨讓她不悅的,是環珮也生了孩子,取名為“衝”,兩個男孩的生日間隔不過三天。
她在屋裏抱著熊兒玩,綠漪在一旁忙著繡孩童的小被褥,忽聽到門打開的聲音,抬頭一瞧,立刻像看到什麽令她敬畏的人一般,驚慌失措,連忙扔下手中才剛勾線的被麵,瞬間低頭跪下:“司空安。”
阿笙聽到後也不抬頭,目光盯著懷中乖巧咿呀的兒子,語氣漫不經心:“司空來此有何貴幹?”
嬰兒的臉蛋突然被一隻手捏了捏,動作很輕,隨後撫了撫自己的發頂。長著細繭的手指摩挲過額頭的肌膚,所到之處立刻泛起一陣漣漪的熱流,下意識的,她忍不住顫了顫。
他的嗓音低沉喑啞,靠在耳邊有股說不出來的曖昧:“來看看我們的孩子,當然,更想看看你。”
“環珮剛生了兒子,你怎麽不去看看你心愛的環夫人。”她撇了撇嘴,故意把“心愛”二字咬得很清晰,若有若無斜瞟了他一眼,彎唇冷笑道。
綠漪察言觀色,趕忙把熊兒抱了下去,關上門迅速離開。
“別和我賭氣了。”聽聲音他似乎在無奈地笑,隨即換了副語氣,“袁紹……欲和我決戰。”
“!”這消息過於震撼,短短幾個字卻讓阿笙大驚失色,差點竄起來。
“我與他的決戰,已經到了不可避免的最後一刻了。到了今日這個地步,不是他死,便是我亡。”他的聲音裏聽不出過於外溢的情感,像冬雪化盡後的蕭瑟梧桐般的嘶啞。
唯獨他的眼睛,像夜間明亮的星辰般熠熠生輝,縱使日光也要退避三分,此刻卻掩了一層朦朧雲霧,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我隻要贏。”她極為簡略地說了四個字,眼神一瞟,正好對上他灼熱的眼神,隨即兩手抱臂望向遠處,目光注視著那些山巒起伏鬱鬱蔥蔥的黛影碧水,隱藏於寥闊渺遠的雲白天地之間,渲染出曠野深林的高妙,伴隨鳥鳴烏啼與雁陣聲聲。
但天下九州遠比這還要壯麗得多,輝煌得多。
他喜歡,她也喜歡。
阿笙說得輕鬆,他不禁勾起唇角,會心一笑:“不過是兩種結局罷了——要麽命喪身亡,要麽天下指日可待,唾手可得。”
“你別死。”她下意識言道,話音剛落立刻發現自己的失常,瞬間閉上了嘴,收起慌亂的心神,裝作若無其事地安然發呆。
他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狐狸般狡黠的眼眸笑意微微地往上輕揚,睫毛撲閃如墨,湊近了些:“你說什麽?我沒聽清。”
阿笙沒好氣地貼近他的耳朵,大聲吼:“你是死是活,與我有什麽關係!”
她也不怕對方生氣,抬起頭直視他的反應,看見他意態閑閑地仰首撐頭,“唉”得似有似無歎了口氣,良久,終於遺憾般慢慢晃了下腦袋:“那真是太可惜了,我死了,你就不傷心嗎?會不會為我掉點眼淚呢?”
他越說越入戲,開始自我陶醉地歎息,阿笙翻了個白眼,咬牙切齒憋出四個字:“癡,人,說,夢。”
還沒等到他的反應,外麵驟然傳來侍衛的匆匆稟報,伴著跪地聲響起:“報司空大人,孔融大夫正在書房等您,言有要事商議,請您必須要見他,否則社稷危矣且百姓生靈塗炭盡皆遭殃。”
“什麽?”曹操一聽到那個名字,猛地放開阿笙並向門外瞥去,不悅地眯眼,看上去很不耐煩。
侍衛駭得一哆嗦,還以為是自己的話惹了曹操動怒,當即俯身磕頭如搗蒜:“司……司空,這是孔大夫的原話,小人……小人隻是照樣複述而已,求司空恕罪!”
曹操揮揮手示意他退下,扶額歎氣,而後朝阿笙搖頭:“我猜孔文舉此番必定是勸阻我不要出兵。”
“為何?”
他站起身緩緩走出去,口中道:“你也隨我來,聆聽聆聽孔文舉的高見,就知道我猜得有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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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笙躲在屏風之後,借著空隙偷看前麵的景象。
書房裏,此刻不僅有孔融,還有郭嘉,以及她再熟悉不過的人——荀彧。
孔融一身大漢莊重的官服,盡管行為舉止不羈隨性,一雙濃眉狠狠揪緊,大麵積的眼白讓他與生俱有蔑視一切的態度。
他聲音向來高傲,此刻帶了些憂慮與嘲諷似的冷笑,目空一切地“哼”了一聲,道:“袁紹兵力強盛,占了天下半壁,有田豐、許攸、審配、逢紀等謀臣替他出謀劃策,顏良、文醜更是百年難遇的猛將,為他統領軍隊行兵布陣而又忠心耿耿,司空您真的能戰勝麽?”
阿笙透過屏風的縫隙,看到荀彧安靜地聽他言罷,始終一語不發,垂袖站立一旁,溫文爾雅。
待孔融最後一個話音剛落才拱手示意,隨即向曹操施了一禮:“明公,彧對孔大夫之語有異議,望您準許一言。“
見曹操點頭,他說:“彧之見與孔大夫恰好相反,彧認為,袁紹兵雖眾而法令不整肅,田豐剛愎而好犯上,許攸貪婪而不檢束,審配專權而無謀,逢紀果決而剛愎自用,這兩人料理後方,如果許攸家犯了法,一定不會放過。然而不寬縱,許攸必然叛變。至於顏良、文醜,不過匹夫之勇罷了,明公派遣良將迎敵,必可一戰而擒!”
“那荀諶呢?”孔融突然打斷他,有意為難般斜了斜黑亮的眼,峨冠上的朱穗晃亂視線。
他似乎是在挑釁,而後大大咧咧地坐在一側的褥墊上,絲毫不顧眾人的神色變化,歪頭直盯荀彧,“令君的兄長可是袁紹最親信的心腹謀士哪——”
聽到哥哥的名字,荀彧仍然鎮定,緩緩抬首,柔和俊秀的下頜骨在燈火下愈發雋永,勾勒出一副溫柔雅致的輪廓。
雖是隔得距離有些遠而看不清五官,但依稀可以辨認出他麵龐上不動聲色的淡然,如一泓清水,幹淨利落。
“那是諶的選擇,就和彧選擇了明公一樣。如今我們各為其主,自然隻會為當初各自追隨的主公出謀劃策,盡心盡責,絕不會有半點偏私。”
一字一句,溫和且堅定。
“這些在下可說不準呢……天下人皆知令君道德如白玉無瑕,今日兄弟各為其主,必然為此反目,但令君怎麽可能做此有悖孝悌之事呢?”孔融明擺著已是存心刁難。
他把“主”字咬得很重,聽上去格外清晰,似乎在故意強調。
——但更像是質問荀彧,他所效力的主公究竟是誰。
曹操微咳了聲,看了荀彧一瞬,眼瞳裏倒映出後者沉默無言的安靜模樣。
他笑道:“好像這些與孔大夫也無甚關係吧?袁紹有荀友若為其出謀劃策,而孤有文若,堪為吾之子房,亦可彌補孤未得友若的遺憾了。”
“哈哈——”一旁始終沒開口的郭嘉突然大笑,淺青長袍上繡滿點點霜雪,眼神徑直看向曹操,“主公總是稱讚令君之智,既然令君是您的留侯子房,那嘉呢?”
他朝曹操眨眨眼,笑眯眯地倚牆站立,像是在認真地等待曹操的回答,語氣充滿戲謔。
阿笙不禁暗自感歎——他總是能猜到曹操心裏在想些什麽,能敏銳地感受到後者的不悅,把他的明公內心摸得一清二楚。
她有時是真的想不明白,究竟是他太聰明,還是僅僅是因為他與曹操心有靈犀。不過這兩人的腦袋裏所思考的東西,都不是她所能了然的,所以幹脆放棄了猜測。
曹操頷首,與郭嘉對視了半秒,彼此彎唇,隨即笑道:“難不成奉孝對我軍與袁軍之決戰早有見解?”
郭嘉點頭,緩步走向一臉茫然的孔融麵前,信手拂袖,指著牆壁上掛著的地圖,說:“主公盡管出兵,嘉願以此命作保,袁紹必敗於您。”
孔融不禁大驚:“祭酒何出此言?今袁紹擁兵數百萬,占幽並冀青四州,且吞並了之前坐大一方的公孫瓚。兵精糧足,將多且猛,城池固若金湯易守難攻,祭酒向來是聰明人,難道連自尋死路以卵擊石這最簡單的道理都不懂麽?”
郭嘉瞥也未瞥他一眼,始終注視他的主公:
“主公勿憂,奉孝在此。劉、項之不敵,公所知也。漢祖唯智勝,項羽雖強,終是輸給了高祖,被其所擒。嘉竊料之,今紹有十敗,公有十勝,紹兵雖盛,不足懼也——”
他慷慨陳詞,神態自信銳利,年輕的謀士此刻如一隻翱翔於廣闊天地間的鷹隼,徹底露出了平日裏隱藏的鋒芒,再沒有任何外物能阻遏他的腳步。凝視曹操的目光裏,有著不容錯辨的欽佩與仰慕,甚至在閃閃發亮。
一向傲慢的孔融,此刻在他的如星辰般的神采飛揚間,被襯托成了一介凡俗。
“好!”
突然“啪”的一聲,沉悶的響動驟然炸裂,原來是硯台倏而滑落,掉在地上碎成漆黑的片狀。
曹操也不管腳下的狼藉,走過去握住郭嘉的肩,相視大笑。
三人告退後,阿笙這才敢從後麵輕手輕腳地出來。
“你都聽見了吧。”他低著頭,目光盯著地上零落的硯台碎片。
阿笙純粹看這些零碎的東西不順眼,彎下腰想去撿,卻被他一把攥住手臂,阻止道:“不用。”
她便順勢站起身,眼睛正好接住他灼灼的眸光,說:“是。”
“那你以為呢?我想聽聽你的意見。”他傾身靠近她,一點也沒放開手指攥緊的力道。
她笑了笑:“你心裏早有了考量,何必問我?難道令君和祭酒二人還不足以堅定你的信心麽?”
他當即會意大笑,微微往後仰,隨即轉身信步走到書架之前,在最上麵取下一樣青色的銅製物體。
阿笙往他手心望過去,發現是他的虎符,在日光下滑過微亮的光。
——他是下定決心要出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