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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九章 將離別

  驟而,一股眩暈像迷霧泛上太陽穴,迷迷糊糊間,一切意識都消失了。


  就這樣睡了過去。


  “睡罷。”他穩穩接住朝後倒的阿笙,把她抱起來,輕輕放在自己帳中的榻上,目光黯淡,失神地凝視著她。


  她的睡相一向不算優雅,甚至隨意得毫無顧忌,墨黑的睫毛借著光在下眼瞼上投射出濃密的陰影,撥亂望者的心跳。


  ——對不起。


  你大概猜不到罷,我在茶裏放了安神藥,我猜隻有睡眠,能讓現在的你安靜下來,不再想著離開我。


  永遠永遠也不要離開我。


  他靜下呼吸,眼神裏透出失望與愧意,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額頭、緊閉的眸、凝結汗滴的鼻梁與蒼白的唇,麵孔上的每一寸每一角都仿佛百看不厭,連原本急促的氣息也不禁放慢。


  他俯身親了親她的額頭上方,蜻蜓點水般離開,唇間的觸感恍若發燙,而後抓住她瘦弱的手腕,貼近自己的胸口。


  待這動作做完,他忍不住驚詫於自己的略顯矯情,卻並不自飾。


  不禁啞然作笑,指腹撫過阿笙細膩的肌膚,冰涼與溫熱瞬間恰合,漾出微妙的觸感。


  好像那白皙的皮膚表麵下,每分之間,都藏著一顆微弱跳動的心,擴張成他自己溫熱的血液。


  他似乎能聽到她的絕望與痛苦,在身體裏湧起巨大的浪潮,駭嘯著幾欲迎麵將他淹沒,心髒頓時窒息得難以呼吸。


  “我又何嚐不知你的失望。”他低沉道,聲音如黑夜孤獨的自白,“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的心。”


  “但你為何不能站在我的角度去想一想我的感受,你為了荀彧,能毫不猶豫地以身擋箭,為了救他,竟對自己的性命沒有半分顧惜——這教孤如何平靜!一想到你能為他奮不顧身,把真心予他,孤便如百蠍噬身不得安穩。


  那日孤一個人飲了半夜的悶酒,恰巧在夜半的晚宴上遇見鄒氏那女子獻媚,她在我麵前彈了一曲子衿,我那時就想,好像很久也沒有見你彈琴了……見她眸子像極了你,隻是比你多了妖媚少了澄淨,孤一時醉後滿眼裏都是你,也是由於心中不忿,才犯下如此大錯,釀成現今這個結果。”


  喃喃念了良久,這時帳外響起士兵的稟報聲:“報司空,劉表援軍已到,諸位將軍正在大營等候司空。”


  他起身披衣而起,望了熟睡的女子一眼,撩簾走出營帳,淹沒在若隱若現的遠處白霧中。


  **

  “夫人您要去哪兒?”小廝見這位卞夫人剛起來就怒氣衝衝地收拾東西,怯生生地問道。


  ”我不走幹什麽。”


  “可是……司空讓小的守著您,吩咐說讓您不要亂走,叫您留下來,外麵兵荒馬亂的不安全。”小廝為難地瞅著她,低頭說。


  “沒必要留了,他看我不悅,我也瞧他不快,何必徒增尷尬。”她打包行囊,把自己的衣裳和錢袋塞進去,係了個大大的結。


  “可是……”那小廝為難地扯緊眉頭,猶豫道,“您這一走了之,司空那……小人不好交代啊。”


  阿笙頭也不抬:“你直接跟他說,我知道他不想再見到我,現在我直接給他省了這個煩惱,不用他下命令,我自己會先走。”


  收拾完東西,她頭也不回就溜了出去,不給小廝阻攔的機會,坐上馬車就示意馬夫快行,任憑身後小廝在後麵窘迫地叫喊:“夫人!”


  一路馬不停蹄,從星夜到白天,趕到了許都。


  植兒剛見她回來,興奮地把自己寫的詩文塞到她手裏,“娘,你看看,這都是兒子創作的,這篇是那日圓月之時有感而發,娘您覺得如何?”


  她一看到兒子,心情也開朗了些許,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腦袋,接過竹簡,正打算攤開來看,刹那聽到外麵傳來一陣“嗒嗒嗒”的腳步聲。


  “夫人,夫人!”門外突然闖進一個侍婢打扮的女子,滿頭蓬亂,應是太過匆忙倉促,連衣裝也未來得及整理。


  一見到阿笙,她“砰”得跪地,一麵口中高喊:“夫人,您在真的是太好了!霜公主她一直在找您!”


  還沒說罷,聲音竟已哽咽得不成語句,強忍悲戚繼續說:“公主……公主她意外早產,小公子好不容易生出來了,但她流了好多好多血,大夫說,她怕是……怕是挺不過去了!”


  阿笙驚得一下子說不出話,愕然呆在原地:“你說……”


  “她一直催奴婢找您,講有話一定要跟您說,求您趕快過去瞧瞧她!”


  她半拉半扯地攀住阿笙的衣擺,哭得滿麵是淚,跪在地上哀哀地啜泣。


  阿笙趕忙把她拽起來,跟著往外跑去。


  “霜!”一跨過內室的門檻,阿笙就迫不及待地衝床上的女子大叫,一刻也等不及,仿佛腳下有熾熱的火堆在燃燒,急切地往那裏跑去。


  刺鼻的血腥味頓時撲麵而來,盡管已被侍女清洗幹淨,那股遺留在空氣中的氣味仍然鑽進心肺裏,攪動聞者的腦海。


  流了這麽多血,她怎麽撐得住的啊……


  難以抑製的酸澀頃刻化成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卻怕霜霜看到了,還是掐緊大腿上的皮肉,強自忍耐著不哭。


  霜霜倚在榻上聽見了響動,不禁張開雙眼,見是阿笙,憔悴的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你來了。”


  阿笙使勁點頭,邊在她身邊的床沿坐下,口中應道:“嗯。”


  “可惜……我快要死了,不能再和你多說說話了。”她身上雪白的袍子映出衣下消瘦的身形,每吐出一個字,都仿佛耗盡了她最大的力氣,帶動著沉重的呼吸,在寂靜無聲的四周搖晃跳動的燈火。


  阿笙輕輕捂住她的嘴,“你別說胡話了,你會好好活著的,不會有事的。答應我,堅持撐下去,等到郭祭酒回來,再和他仔細算算這筆生孩子的辛苦賬。”


  她無奈地笑了笑,把腦袋埋進阿笙的懷中,下意識縮了縮道:“你也別睜著眼睛說瞎話了——我都這副模樣了……明明是快死之相了。”


  不等阿笙回言,她繼續說著,神情沒有流露半點淒楚之色,反而平靜得不可思議:“我打一百個賭……郎中一定背著我,和你說我快死了救不活了,對不對?”


  “你別胡加猜測了——會挺過去的,一定會的,你才這麽年輕,還有這麽長的日子要活。”


  霜霜聞言,揪住阿笙的袖子,似乎想把她抱得更緊些,“你總是喜歡欺騙自己……明明知道真相實情,卻總是……瞞著自己的內心去安慰別人,別再這樣了,最難過的一直都是你自己啊……”


  一滴冷的淚突然掉在霜霜的手背上,驟而漫開,冰得她倏地哆嗦了一下。


  “你別哭啊。”她說,伸出手去拍阿笙的臉頰,兀自微笑道。


  阿笙把眼淚咽進喉嚨裏,想回一個笑卻怎麽也扯不出來,拚了命地攥緊霜霜的手,感到掌心裏抓著的手腕有如枯瘦的冬青枝,仿佛再稍一用力,便要徹底斷了。


  阿笙怕把她弄疼了,手上微微放開,目不轉睛地盯著霜霜看,一秒也不敢鬆懈視線。


  ——她怕下一刻,眼前的女子就消失不見了。


  霜霜實在太細弱了,輕盈得仿佛一陣朔風就能吹走身體,化作灰燼,消散在深夜的空氣裏。


  和她的名字一樣。


  寥落的秋霜凝結於短暫的夜,到了白天,終要凋零融化。


  “你說……”她眼瞼微閉,氣息紊亂而奄奄,說話聲好像是硬生生從嗓子裏憋出來的一般,“我這輩子值嗎。”


  她說話已是需要費勁才能勉強發聲,阿笙靠近她唇邊,才終於聽得分明,耳裏的聲音仿若薄薄的蟬翼,再脆弱不過。


  眼眶裏的淚幾乎再一次湧出來,她拚命地吸回去,更挨近了霜霜尚算溫熱的身子幾寸,讓後者的頭能靠在自己肩膀上,悶著喉嚨哽咽道:“當然值……人活了這一世,從來沒有不值當的。”


  她不知該怎麽安慰,隻能說了一句無謂的話。此語剛落霜霜便笑了,努力地扯了下嘴角,幹裂的唇動了動,說:“我是說……奉孝……我究竟……得到過奉孝的真心麽。”


  阿笙一下子愣住了。


  她怎麽會這麽問?

  勉強地牽動一個笑,撫上她漆黑的長發,柔順得如曳在指間的幔帳,阿笙伏著她的頭頂,低低說:“他若對你不是真心,又怎會娶你?是你多心了。”


  “你難道……真的這麽認為?”


  “他不是個會將此等大事視作兒戲的人,郭奉孝向來率性而不妄為,隨和卻清醒,既然讓你冠上他的姓氏,必定是絕對心悅於你。”阿笙柔聲說著,抬起手腕將她額間的濕汗拭去。


  霜霜默然許久,忽而仰頭看入她的眼睛,蠟黃的麵容枯瘦如柴,片刻後終於說話了:“謝謝你。”


  “但是恐怕,”她再次陷入沉默,寂寥地望向窗外黛色的連綿群山,雨光朦朧淺淡,“你猜錯他了。”


  “不可能。”


  “所以我最悲哀的事,就是最懂他,卻最失望。有時……我寧願一點也看不懂他,好過如今快死了卻還要難過。一直沒和你吐露過真話,但……我好怕再不說,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所以,才叫小妗把你請過來。”


  她突然一口氣說了這麽多,甚至神情也比原先恢複了些,麵色開始有了血色,握住阿笙的手心也冒出些微熱氣。


  一個詞就這樣闖進阿笙的腦海裏——回光返照。


  她不禁嚇了一跳,趕緊將這個念頭驅除,盡量保持語氣平靜:

  “說罷,想說什麽——盡管告訴我。”


  霜霜深吸了一口氣,艱難地盯著她的眼瞳,慢慢開口:“我愛他……看見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這輩子怕是逃不出去了,他是世上最聰明的人,你們說他浪蕩不羈無拘無束,可這樣又哪有半點錯,不過是悖離了那些所謂儒門士族的眼光罷了。我那麽愛他,可他好像……並不喜歡我啊,甚至娶我也是不情不願的,或許從一開始我就錯了……不對,我沒錯,如果再重來一次,我也會那樣選擇啊,就算死了,我覺得也值得。”


  “水,我想要水。”她語無倫次地說了很久,忽然閉嘴停了下來,向桌案指了指。


  阿笙連忙用桌上的大碗倒了溫水,放到她唇邊喂她,她小口小口地抿著,再吃力地吞咽下去。


  阿笙拿袖子擦了擦她的嘴角,認真說:“你也別這麽篤定,郭祭酒隻是比較不擅表達而已,他分明是喜歡你的,真的。”


  霜霜苦笑,卻比哭還難看,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所以我說,越懂他,就越折磨——我太了解他了啊,雖然……我並不明白他腹中機謀與兵法陣列之術,但他在想什麽、喜歡什麽厭惡什麽,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又豈會不知他對我究竟有沒有真心?可笑吧,就算如願以償嫁給了他,我也從未得到過他的愛,半點或許是有的,但相比於我……倒不如說他可能還更愛司空呢。”


  她越說話,氣喘得越重,最後一個字音落下之時,整個人甚至直接靠著阿笙的肩膀往後仰,抓住被子使勁呼吸。


  但她似乎是被自己的話語逗笑了,情不自禁地聳肩笑起來,伏在阿笙懷裏樂個不停。


  阿笙想捧著她的臉頰讓她別再說了,好節省些力氣,可霜霜毫不在乎地搖搖頭,不等阿笙勸阻,繼續自顧自笑道:“你沒想到吧,我有時候還真羨慕曹司空——羨慕他能讓奉孝總是伴在身側,能得到奉孝至誠不渝的忠心,為他無怨無悔竭盡全力地出謀劃策,為共同的理想並肩而行。而我呢,空有著對奉孝滿心的愛和歡喜,此外,就沒有什麽值得他喜歡我的地方,怎麽配得上他啊……咳咳——”


  臉色驟然變得煞白,像是一瞬之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她抓住被子痛得麵孔扭曲,朝半空叫道:“疼!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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