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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浮世小暖

  阿笙沉默地聽著,心裏像是有什麽在急速墜落,但始終一語不發。


  待荀彧說罷,她安靜地站了幾秒,旋即勾起嘴角笑起來:“令君這是做什麽?身正不怕影斜,我卞笙清清白白一步也沒有行差踏錯,難道是令君信了曹司空胡亂之語,才要這般避嫌?還要一輩子不見?”


  “你誤會……”那樣一個從容鎮定的人,此刻居然窘迫起來,身體不自然地顫了顫,清透的眸子中蒙上讓人看不破的雲霧。


  他又往後退了幾寸,全身上下徹底被雨淋了個透濕,阿笙索性抬手奪過他手中的傘,將它扔往一旁。


  暴風驟雨中這把紙傘飄飄蕩蕩,在空中打轉,像是被風吹起而身四散拂落的脆弱蒲草,卻是身不由己般輕薄。


  “剛才卞笙是在與令君說笑呢,令君是天邊皎皎之日月,卞笙不過是再微小不過的細塵,哪配愛慕您呀,和您交談幾句話我都害怕玷汙了您白璧無瑕的品格和名聲呢。”她定了定神,把眼淚使勁憋在鼻子裏,幾乎就要衝出眼眶。


  又難過又委屈,好像最後一個堅強的臂膀也消失了,冷風拚命朝毫無遮蔽的身體裏鑽,直凍得鑽心徹骨。


  他怎麽也變成她最不想看見的樣子了呢。


  她沮喪地想著,眼淚突然就忍不住了,混著雨水一同流到臉頰上,在喉嚨裏泛起酸苦味。


  “彧並非這個意思,夫人……”他似乎想開口辯解,被她直接不客氣地打斷,“令君不必再多言,您的意思卞笙都明白了。既然令君都這麽說了,那卞笙再腆著臉私下見您豈不是自討沒趣?一輩子不見自是最好,您的恩情卞笙一直會記得,但我不會再惹令君不快。”


  轉過身,背麵的荀彧好像又說了什麽話想叫住她,但她已經不想再聽了,況且那聲音過於微弱,迅速被淹沒在無窮無盡的雨聲中。


  她快步走在雨裏,青石板被砸了無數坑坑窪窪的泥塘,深淺不一。她有些費力地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路,扶著身旁的巷子灰牆,那股熟悉的沉水香味漸漸遠離自己的鼻尖,過了許久便一點兒也聞不到了。


  **

  身上似乎蓋上了幾褥厚厚的被子,火爐傳來嫋嫋的溫度,額角有冰涼的奇怪觸感,一片迷糊間她慢慢睜開了眼。


  “夫人您可終於醒了,真是快急壞奴婢了。您從清晨就出去到夜裏才回來,剛到府門口來不及說一句話就暈了過去,奴婢一摸您的額頭都燙手了。”


  眼睛正好和綠漪如釋重負的眼神對上,後者不由得驚喜地叫出聲來。


  阿笙伸手摸了摸額角,原來是被一塊冰帕子敷著,剛抬手做了這個動作,喉嚨裏頓時起了一陣癢意,促使她捂住嘴連咳嗽了幾聲。


  綠漪連忙道:“您在大雨裏著了涼,還是好生歇息著吧,別的事讓奴婢一人來做就好,您大可放心,奴婢都會安排妥當的。”


  阿笙點點頭,腦袋裏的暈眩攪得她渾身不舒服,身上也一直冒冷汗,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去管別的事。於是她端起綠漪遞過來的茶碗,喝了口熱水,便繼續和衣躺下去。


  這時她腦子裏突然竄出一個念頭,不禁在枕頭上偏向綠漪,沒來由開口問了句:“綠漪你今年多大了?”


  “奴婢還有兩個月便是花信的生辰了,夫人問這個做什麽?”


  “你都二十了?”阿笙驚訝地歎了聲,目光炯炯看向麵前一臉不解的年輕姑娘,“那你豈不是要嫁人了?”


  聞言綠漪臉上驟然變色,緊張得眉毛瞬間揪緊,當即慌忙跪地:“奴婢不願嫁人,奴婢隻希望永遠跟在夫人身邊,夫人去哪奴婢就去哪。”


  “你怎麽這麽傻?年紀到了肯定是要嫁人的,總不能一個人孤獨過一輩子,是要被人指指點點戳脊梁骨笑話的。”阿笙把手伸出被褥想將她攙起來,被她立刻把手推了回來,自己小心翼翼地從地上爬起來。


  然後她朝阿笙重重搖了搖頭,清秀的臉蛋急得發紅,想跺腳卻又不敢,隻能蹙眉拚命擺手,聲音裏竟帶了哭腔:“奴婢不介意被別人說一輩子,夫人需要奴婢陪在身邊,奴婢也願意就這麽一直跟著您。對了,還有小公子們呢,二公子和三公子都已經習慣奴婢給他們就寢前唱歌謠講故事了,奴婢也不舍得離開他們啊。嫁人相夫教子什麽的,奴婢真的一點也不在乎,還望夫人能開開恩,成全這份心意!”


  她這麽可憐巴巴地求著阿笙,眼睛哭得腫成兔子眼,卻也顧不上擦,慢慢地竟止不住地抽泣。


  阿笙最見不得別人哭,拍了拍身下的床板,無可奈何地歎氣:“好了,不嫁就不嫁,說得好像我會逼你去嫁人似的。”


  過了會兒身旁的抽噎聲逐漸小了些,阿笙的耳根子清淨了,思緒倏而又渺遠到了不知何處。


  在安靜的呼吸聲中,她盯著頭頂白羅帳上的蔦蘿金紋,忽然喃喃:“一輩子不成家其實更好,本來就不要怕別人在背地裏說什麽,反正也眼不見心不煩,我們又不是為活在不相幹的人的眼光裏而活的。你看嫁了人反倒更難受,天天過著得過且過的日子,早知如此,我就該永遠呆在兗州那家樂坊裏,彈一輩子的七弦琴,是不是就不會有這麽多難過的事情了。”


  她嘴唇囁嚅著,聲音有些微弱,綠漪卻沒聽明白她在說些什麽,大著膽子靠近了點,詫異地探頭:“夫人您剛才再說什麽?恕奴婢天生愚鈍,聽不懂您的言語。”


  “她的意思是後悔嫁給孤了。”正當綠漪屏氣凝神等待阿笙的回答,身後幾尺突然響起男子不動聲色的說話聲,卻如雷電般跌進綠漪的耳朵裏。


  他似乎是悄悄進來,冷不丁道了一句。


  幾乎是剛出口的一個字,就能立即判斷出聲音的主人。


  反應過來後,綠漪刹那間嚇得臉色煞白,雙手不由得打哆嗦,膝蓋不住發抖,連腿都站軟了。


  “司……司空大人!”綠漪縱是再怎麽不敢看曹操,此刻也不得不咬牙轉身,硬著頭皮,去麵對這身威勢而深沉莫測的玄色黑紋便袍。


  與此同時她再次下跪,頭伏得和地麵幾乎齊平,交疊於頭頂的雙手不停顫抖。


  與她的慌張截然相反,阿笙平靜地閉上眼瞼,安然得好像一切都沒有打擾到她,仿佛對曹操的突然出現視若無睹。


  屋內頓時陷入死寂,壓根沒人敢提起他剛才的問題。


  綠漪忐忑得心裏直打鼓,忙找了個托詞,繼續躬身後慢慢站起,膽戰心驚稟告道:“奴婢先去為司空去沏茶。”


  沒想到她鞋履還沒離開地麵,身後的床榻上傳來阿笙的叫喊:“慢著。”


  腳步不禁一滯,綠漪滿頭霧水地窺探阿笙的神色,卻見她似乎並不願睜開眼睛,閑閑地倚在枕頭上,聲音因為嘶啞而弱了幾分:“你走做什麽,呆在這,哪也別去。”


  綠漪已是徹底懵懂了,她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尷尬得臉上快燒起火。


  於是綠漪為難地看向阿笙,望見她閉著眼,良久後才慢悠悠開口:“我病了,我需要休息,更不想被外麵來的人打擾,綠漪你快把別人趕出去。”


  雖是吩咐下來,綠漪哪敢真的去驅趕曹操,指甲死摳掌心,糾結地齜牙咧嘴。


  可阿笙的命令她自然不能因為恐懼而違背,她隻能心一橫,半閉著眼“撲通”一跪,朝麵前的男子惶恐磕頭:“奴婢求求司空體恤卞夫人,她是真的病了,還請司空現在暫且先回去,改日再過來看她吧。”


  “病了?”他冷然笑了聲,“怕不是相思成疾。”


  風刮進沒關好窗的屋裏,把桌上瓶內插著的秋海棠吹得一片狼藉,淩亂的花瓣碎落滿地,舉目望去遍處緋紅。


  綠漪怎麽會明白他話中譏諷,尷尬地陪笑,立刻蹲下身就去打掃:“夫人對司空自然是情深意重,所以奴婢請求司空體諒夫人的苦楚。”


  “是啊,還真是情深意重。”他嘲弄地微扯嘴角,嗬出淡淡的笑容。


  阿笙適才閉眼想事情,沒心思去搭理他,這下已然是刻薄得令她難以忍受,頓時“騰”地從床上坐起,臉頰因為發燒而染上濃濃的酡紅:“曹阿瞞你少陰陽怪氣!我要是患了風寒死了,不恰好遂你心意省得在你麵前礙眼了麽?你還過來做什麽?”


  他沒有答話,眼神慢慢從冷寒轉為漠然,眸子裏卻是阿笙看不懂的東西。


  “爹!爹你總算來了,上次你讓丕兒寫的文章,丕兒早就寫好啦!爹來看看這文章哪兒寫得不夠好,再教教兒子。”


  屋裏人各自都不知在想什麽,門外驀地跑來一陣風,伴隨孩童激動歡笑的叫聲,一進門就撲到曹操懷裏,小腿蹬著就往父親身上蹭。


  “丕兒回來啦?”


  曹操片刻前的冷漠瞬間不見,旋即展顏露出笑容,親昵地摸了摸丕兒可愛的小腦袋,俯身親了親兒子的額頭。


  隨即他把衣袖挽起,接過兒子手上的筆和竹簡伏案看起來。


  綠漪見狀趕緊點了盞燈遞上去,燭火搖曳下阿笙忍不住朝那邊瞥了一眼,見他看得很認真,目不轉睛地專注於手中的書簡,好像剛才所有的事都沒有發生。


  白日裏高高在上的司空,在此刻隻是一個尋常人家最慈愛最和藹的父親,邊耐心閱覽著,臉上隨之緩緩浮現出由衷的笑意。


  旁邊的丕兒乖巧地望向曹操,撲閃著睫毛,安靜地等待。


  要是一直都能這樣下去,該有多好。


  阿笙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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