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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天命隻有半成

  耳邊魅惑陰沉的話音一出,阿笙立時身子一僵,盡管心髒已經驚得發顫,仍努力保持鎮靜直視他的目光:“你到底是何人?”


  “在下西涼賈詡,夫人怕是沒見過在下吧。”他鼻間呼出的溫熱氣息微微摩挲著脖頸,旋即覆上一隻冰涼的手,慢慢攀上了她的喉嚨。


  緩緩鎖緊,用力,加重。


  “救命啊,殺人了!”那些嬌弱姑娘們見男子猛地動了殺心,莫名其妙突然扼住眼前這個美貌女子的咽喉,當下都嚇得花容失色,紛紛大叫起來四下散開。


  那唯利是圖的老鴇也驚得呆了,不知如何是好,愣了一會兒後也跑了出去,生怕是自己迎芳樓惹了這貴人忿怒。


  現在偌大的前廳內隻餘阿笙和身旁冒著冷冷殺意的男子,以及他忠心耿耿的一列暗衛。


  風從門外忽然刮進來,卷著冬風獨有的冷寒與凜冽,冰涼入骨。


  但她記得自己明明曾經見過賈詡。


  她想起在洛陽時,他來荀彧府門前贈了貼華佗所製的草藥,說唐菱臉上的疤痕可不日而愈。


  細想確實是一模一樣的五官麵容,卻已是截然不同的氣質,如黑夜中掩住瑩月的濃霧,撲麵而來的壓抑讓她渾身發悶。


  突然記起唐菱掛在床頭的荼蘼走馬燈,她眼神不由得怔了怔。


  “你不是文和。”略帶沙啞的低沉女聲緩緩傳入耳中,眾人將視線投往那聲音的來處,隻見一位身著藕荷色襦裙的女子,明明應該還很年輕,卻已是半頭霜發。


  “阿……菱?”阿笙吃驚地看到唐菱站在眼前,麵容淡淡看不出任何表情,聲音冷得不帶半分溫度。


  與此同時,一身霜白玉色長袍的荀彧倏而匆匆跑進來,見到阿笙被劫迫眉間瞬時湧起不悅,刹那間拔出腰際的佩劍,迅速指向男子胸口,沉聲喝道:“把她放了。”


  這還是阿笙第一次見他拔劍。


  唐菱向荀彧遞了個眼神,隨即目光透出寒光,走上前去冷聲道:“別假冒文和了,本宮看得一清二楚。”


  “娘娘從何而知?”扼住阿笙脖子的手頓時滯了滯,嗓音卻仍舊不動聲色。


  “他永遠不會讓自己身臨險境,更不會做對自己不利的事情。”唐菱盡管挽起唇畔,但語調裏泛著淡淡的苦澀,卻沒人注意到她眉宇間懸著的失落。


  脖頸上的手慢慢鬆脫幾分,那股扼人的窒息逐漸放輕,新鮮的空氣緩緩注入鼻腔和喉嚨間,阿笙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發癢的喉嚨連咳了幾聲,捏緊自己的大腿肉才不至於暈過去。


  “如果本座沒猜錯的話,真正的賈文和就隱藏在這裏。”荀彧用寬慰的眼神望向阿笙,聲音沉穩而不乏力量,“本座既已親來此地,文和還不出來麽。”


  “把她放了罷。”


  陌生而有磁性的男聲驟然響起,此音一出,唐菱的臉色倏而大變。


  暗衛間有個褐衣男子緩緩走出來,幹脆利落地摘下臉上的人皮|麵具,露出一張俊美陰柔的麵容。


  阿笙身旁的紫袍男子與此同時也立刻卸下自己的麵具,徹底放開了她,隨後退到暗衛之列。


  荀彧當下便走到她身邊,扶她在座位上坐下,聞到他身上熟悉的沉水香氣,原本緊張的心跳逐漸平複。


  “文和!”唐菱忍不住輕喚了聲,但隨即斂去了剛看到他時的激動,垂眉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他沒有應答,和她的眼眸相接了一瞬,又偏頭看向荀彧,薄唇彎起嘴角笑道:“果然瞞不過令君,令君年紀雖輕,卻著實是某的對手。”


  “文和如此逼彧現身,彧也料文和必不會隱匿。”荀彧向他施了一禮,道,“文和此番易容來此地,必不是為亂許都而來。”


  賈詡紫煙色的狹長瞳孔裏泛出微微笑意,像是蒙了一層霧,頗有些神秘莫測的意味:“正如令君所言,攪擾曹司空後方這種事情,可對某沒有半點好處,某也沒有閑情逸致費這心思。不過,欲與您做個交易才是此番真正的目的。”


  “哦?”荀彧眉峰勾起,沉靜相問,“不知是何交易——莫非文和在為張繡將軍做打算?”


  聞言,賈詡的眸子中有抹光一閃而過,情不自禁逸出讚許:“當世子房果然名不虛傳。”


  他意味深長地盯著荀彧清澈的雙眼,繼續道:“某如今為張將軍謀劃,亦是為自己謀身。所以,某不希望張將軍被迫投於袁紹此等庸主,但這結果也未必是司空想看到的。”


  他們兩人說話跟打謎語一樣,阿笙在旁邊聽著雲裏霧裏,不懂他們究竟在說些什麽。


  荀彧顯然很明白賈詡話中深意,霜白錦衣在燭火和夜明珠的照耀下越發雅若璆玉,全身散發著沉著溫文的澄淨氣質。


  “司空自然是求才若渴,文和也不會甘心屈為袁紹之臣,彧在此能向文和承諾,張將軍自可雄踞宛城,司空不會食言。而司空也希望張將軍不會出爾反爾,這一切都決定在你們的手裏。”


  到這裏,阿笙終於聽明白了些。


  他們在以各自主公的角度,於談笑間平衡安定雙方的命運。


  她看到賈詡的目光深沉地望了荀彧一眼,道:“如此便是最好。但容某冒昧問一句,還望令君能告知實情。”


  “請言。”


  賈詡緊盯著他,一字一句緩緩道:“司空如今若是與袁紹正麵相抗,勝算幾成?”


  空氣瞬間靜止,阿笙身子不自然地抖了一下。


  她小心翼翼地瞥向荀彧,希冀從他口中聽到真實的回答,卻又有些緊張,手心裏不自覺直冒冷汗。


  荀彧絲毫未有猶豫,唇角從容地嗬出兩個字。


  “半成。”


  而後又淺施以禮,認真地說,“這半成,是天命。”


  此言一出,阿笙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驚得緊緊注視荀彧,有些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但他似乎並沒有在說笑,神色鎮靜地讓人不得不懷疑,他所說的並無半分誇張。


  “我的命,其實一直捏在袁紹手裏。”


  她突然想起曹操曾說過的這句話。


  原來荀彧也這麽想。


  曹操在她麵前向來是無所不能,天下仿佛袖手即能得,或許他隻是將自己的脆弱隱去,隻留光明的那麵給她看。


  她的麵色頓時黯淡下去,心裏浮起隱隱又強烈的擔憂。


  這憂心一起,頓時讓她自己都為之吃驚——什麽時候她會這般關心他了,還會將他的命運和安危與自己視作一體。


  或許是早已刻入骨子裏了罷。


  她不禁轉移視線,側頭瞅瞅賈詡的反應。


  賈詡卻如早有預料,眸間並未有驚訝的神色蕩漾,而是了然於心地頷首,沉沉道:“某本以為半成也不及,不過既然有天命加身,半成也未必不夠。某在此向令君許諾,若是袁曹到了箭在弦上兵戎相見的那一日,某自當順應天命,張將軍亦然。”


  “得文和此言,彧何其有幸。”


  “但某在此不得不提醒令君,許都城內遍布袁紹的死士影衛,恐怕比令君想象的更多。”賈詡眯起眼,薄唇中吐出的每個字眼俱是讓人心驚。


  荀彧的視線掠過阿笙,笑道:“彧之所以讓夏侯將軍出兵布防,初衷也並非是防備文和與張將軍。”


  “那令君也要防陛下麽?陛下也並非沒有死士暗線在司空身側,令君總不能裝聾作啞吧。”


  賈詡冷不丁這麽說了句,似笑非笑的意味隱隱從眼中透出來,仿佛在靜靜地等待對方的回答。


  這麽尖銳的問題,被他一個外人,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問出來。


  阿笙怕荀彧為難,想站起身上前解圍,不料他神色自若,直直望向建章殿的方向沉聲道:

  “彧一心力保許都,也是為了當今漢室,這從來都是彧畢生夙願。”


  “好,好!好一個一心為漢,畢生夙願。”賈詡聞言撫掌大笑,薄唇淺淺勾起,“某佩服令君這一片赤誠之心,也希望令君能永遠保持初衷,不做讓自己悔恨之事。”


  言罷,他輕輕靠近荀彧,附耳悄聲笑語:“某在迎芳樓一擲千金的事想必已鬧了整個許都,袁紹的暗線也都看在眼裏。他們也會知道令君必定有了防備禁衛營,大可不用浪費。”


  賈詡聲音說低不低,恰好能讓一旁的阿笙聽得分明。


  隨即,他翩然揮袖轉身離去,臨走前略略看入唐菱眼眸,轉瞬就不見了身影,就好像從未來過這迎芳樓,這許都。


  唐菱靜靜地站在原地,沒有出聲喊他的名姓。就這樣遠遠望他的影子隱沒在遠處重疊的閭閻間,直到夕陽模糊成黑夜的影子。


  “娘娘,我們該回去了。”一直站在身側沉默不語的石香垂首喚她。


  見她仍是麵上悵悵,石香忍不住問:“方才為何娘娘不叫住賈大夫?”


  “剛才若是能叫住他,早就不必等到今日。”


  石香鼻尖沁出淺淺細汗,不忍再睹主人蒼白的麵色,低下眉,聲音黯淡:“奴婢吩咐禦膳房做了桃葉蒸鴨,我們回去趁熱吃罷。”


  “走吧,我們去吃蒸鴨。”她終於回過神來,淡淡地扯開唇角,拉起石香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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