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詔獄
她的音量越來越弱,最後幹脆閉了嘴。她繼續蜷起腿,呆呆地望外麵漫天的雪色。
泓雪這人向來快言快語,捕捉到阿笙臉上的落寞後,忍不住側頭問:“那你實話告訴我,和他在一起你從未後悔過嗎?”
她也不管這個問題是不是過於直率甚至尖銳,隻直直地盯著阿笙,等待回答。許是因為冷氣陡地吹進來,她手一晃,本來拿著的帕子掉在地上。
阿笙俯下腰撿起手帕,撣了撣灰塵後遞給她,突然嘴角彎彎笑起來:“為何要後悔?這輩子第一次站在屋頂上看月色,還是他帶著我的。”
泓雪聽不懂她的意思,安靜地看著她的麵容,猶豫地動了動嘴唇後欲言又止,很想告訴她一件事。
白日裏,她去給還在大理寺斷案決獄的荀攸送飯,那裏陰森黑暗,一排排潮濕的牢房裏傳來陣陣哀嚎和惡臭。
有人扒著牢門直喊冤枉,有人在瘋狂咒罵著害他下獄的仇敵,還有人在徒勞地哭喊,頭頂的鞭子不停地打在他們的脊背,直到口吐血沫暈過去,便再被澆盆水喚醒繼續拷問。
泓雪不忍心再側目看下去,隻能膽顫心驚地穿行於中間的過道,不敢去窺身旁的人間地獄。
“你他媽還不識相點趕緊走?司空開恩特意準許饒你一命,你還不快滾!”
突然,獄吏一陣罵罵咧咧的喧嘩聲在周圍的鬼哭狼嚎中顯得格外突兀,泓雪不禁詫異地聞聲去看發生了什麽。
隻這瞥了一眼,便令她心中不忍。
衣衫襤褸的少女緊閉雙眼,唇角流出一抹褐紅的血跡,本來清麗的麵龐泛出青紫色,應是才被灌了鴆毒,已經失去了鼻息。
一位同樣身著囚服的青年靜靜跪在她身邊,呆怔地注視著少女臨終時的容顏,緊緊地抱住她已漸趨冰冷的身體,任憑身後人再怎麽咒罵,也不為所動。
滿臉厭煩的獄吏使勁踢了踢青年的後背,抹了把額上涔涔汗水,指著他的頭罵道:“你他媽莫不是耳朵聾了,聽不見本大爺喊你呢!再下最後一遍通牒,快給老子滾,老子還要把屍體收拾收拾扔亂葬崗,真是事多。”
他一麵嚷嚷,腳上的力道越發加重了幾分,踢得青年的皮肉沉悶作響。可青年仍舊渾然不覺似的,輕輕地拿袖口替少女拭去嘴邊的血跡,對身上所遭受的擊打毫無知覺,嘴唇微翕,像是想說什麽卻無人聽得分明。
見獄吏還要拿竹杖笞打,泓雪忙眼疾手快地抓住末梢,凶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再敢動手?信不信本姑娘扒了你的皮。”
“喲,”獄吏沒提防會有個女的敢阻攔自己,想他憑著兵痞身份在這大理寺詔獄裏作威作福多年,有朝一日會猛得被拂了威風,登時拉下臉,凶神惡煞衝著泓雪罵道:“你他媽又是誰,敢來命令老子?”
說著他眯起雙目,賊眉鼠眼的模樣透著油滑和奸惡,不懷好意地打量她,笑道:
“小娘子,你他媽總不會是哪個官養的外室,夫家敗落作了階下囚,你來這詔獄探視麽?那還不好好奉承老子一下,興許老子高興了,指不定刑訊時少打你丈夫幾棍呢。”
他話音還未落下,泓雪頓時勃然變色,抬腿欲狠狠地踹他幾腳。
突然,獄吏倏而口吐白沫,眼神裏爆發出恐懼與畏縮,就這樣直挺挺地往後倒了下去,發出一聲悶響。
詐屍?這不還沒動手呢,怎就自己摔了。
她不由得抬頭,恰好與荀攸的眼眸對上。他朝她微微笑了下,隨即不屑地掃了躺在地上嚎叫的獄吏一眼,將劍重新掛回腰間。
“區區小吏,竟敢口出狂言。”他皺眉道了一句,回頭顧視身後的一列兵卒,道,“把這人拖出去,從今以後不得在詔獄當差。下次見一次,本座便殺一次。”
“諾。”兵卒們哪敢怠慢,忙不迭地將獄吏如死豬一般地拖出去,任憑他拚命求饒,也無人敢理會。
偏生這人沒半分眼力見,還兀自在地上拚命掙紮扭動,嘴裏殺豬一樣喊著:“荀軍師,小的以後再也不敢了,求您饒了小的這一回吧。”
泓雪冷笑著上前過去,用力踢了幾腳他的肚子,“你還不快滾?你他媽還不識相點快點走?”
她故意模仿這獄吏訓那青年時的口氣,惡狠狠地怒目而視。
獄吏這下心知是真的逃不過了,隻能乖乖地自己爬起來,頭都不敢回風一樣往外麵跑,生怕泓雪會追上去報複。
眼見著他一溜煙沒了蹤影,泓雪還覺不解氣,卻聽見身後荀攸忍俊不禁的笑聲。
“你還真是……睚眥必報啊。”他倚著牢獄旁的欄杆,雖一本正經地穿著紅黑相間的朝服,卻沒戴冠冕,任憑烏黑長發散落著披在肩上,顯得很是不拘小節。
不過泓雪對此早已見慣不怪,荀攸每次出門都是放蕩不羈地披件長袍,那玉冠能規規矩矩束發的次數屈指可數。
跟他總是一起交遊吃飯的鍾繇也對他不修邊幅的品性毫不介意,反而還因此特別欣賞他的瀟灑卓犖,這次要不是來大理寺這種地方辦案,估計他連官服都不想穿。
所以人家都說荀家叔侄兩個很像,泓雪每次聽見這種說法都要鄙夷一番。那位芝蘭玉樹般的荀令君可是位人人稱頌的翩翩君子,哪是自家這個總是落拓不拘的邋遢鬼能比的。
鄙視歸鄙視,當荀攸突然站在她麵前時,泓雪還是呆怔了好一會兒。
她愣在原地盯著他看,半晌才回過神,忙用咳嗽來掩飾自己的尷尬。
荀攸也心照不宣地沒再笑她,神情卻驟然變得悲憫,同情地望向一旁還半跪於地的青年。
他似乎是不願出聲打擾,緩緩才開口:“卞秉,你先起來罷。”
卞秉?泓雪倏地驚住了。
那豈不是卞笙這個笨女人的弟弟?她雖沒親眼見過,但總聽阿笙在嘴上念叨提起,再對照下年齡,應該就是她的弟弟無疑。
她忙上前想把他攙扶起來,卻怎麽也拉不動。她求助地抬頭望了望荀攸,後者會意,微微傾下身道:“你現下先起來,本座答應你,讓你處理吉桃姑娘的身後事。”
卞秉聽罷,這才有了反應。他身體動了動,啞著嗓子輕輕說:“真的允許我這麽做麽?”
“這是自然。本座自會瞞過司空,此事你不用擔心。”
卞秉從地上站起來,穩穩地將吉桃的屍體抬起抱在懷中,小心翼翼地走出獄門。
泓雪放心不下,怕他一時想不開做了什麽傻事,隨即悄悄跟在後麵不讓他發覺。
她看見卞秉一路抱著吉桃,就這樣淋著紛紛大雪,一步步踩過深深淺淺的雪地,繞過熙熙攘攘的集市,經過僻靜的阡陌小道,走到自己的府宅前。
張嬸還在門口邊焦急等待卞秉回家,邊剝豆子。一見卞秉的身影隔著日落出現在巷子口,她驚喜地手上盆都掀了,忙站起來迎接少爺。
一見他抱著的吉桃,瞅到她麵上的一塊塊淤青,張嬸豈會不知發生了什麽,哀聲歎氣地垂眉斂目,問也不敢問一句。
卞秉走到了自家庭院的盡頭,一排排果樹被厚厚的雪徑自籠罩,飛鳥翅膀稍稍撲騰下即抖落了滿地的白,嘩啦啦得灑下來映照夕陽沉重的霧靄。
他一聲也不吭,在泥土中挖了個坑,慢慢將吉桃平躺著放進去。幅度很輕,像是怕把熟睡的姑娘弄疼了,眼神裏盡是溫柔,似乎沉睡了千年無盡的湖泊。
而後埋土,塵灰濺落的聲音一下下打在心上,卞秉抹了把汗,沉默著重複手裏的動作。
泓雪藏在樹背後,不敢出聲打擾。她看見卞秉在最後一捧土即將埋沒吉桃的臉時,明顯猶豫了一刻。他慢慢從心口處懷裏摸出一塊帕子,泓雪隔得遠,也看不清上麵繡的是什麽,依稀隻見是一片緋紅色的雲霧,已經有些起皺。
他蹲下身,將這塊繡帕鄭重地蓋在姑娘的麵龐上,隨後鐵鍬掀起一抔塵土,將她完全湮沒。
就在這時,泓雪聽見了他再也抑製不住的哭聲。
痛得徹骨,撕心。卻壓抑,苦苦哽咽。
他必是忍了許久了罷。
他捧起一把白雪,在手心裏徐徐捏緊,雪化做的冰水混著眼淚絲絲滲入掌間。
泓雪坐在阿笙的床頭,心裏鬥爭了很久,才忍住沒有將這些告訴她。她現在已經夠窘迫了,若是得知那些事情,還不得難過死。
見天微微泛出魚鱗白,她得趕緊走了。
“你要好好保重,等下次我再來偷偷看你。”
阿笙重重點頭,抱了抱泓雪,目送她從後門鑽出去,人影立刻在雪地裏消失不見了。
捱到正午,膳房打雜的小廚子王順拎籃子過來送飯。這地方本就沒人願意踏足,王順地位最低,是被硬逼著幹這差事。
在他們這些幹活的仆役們看來,阿笙從今往後是徹底失寵了,所以還是上趕著討好丁夫人是正經。她是正夫人,又有嫡長子,巴結她總沒錯。
因此王順對阿笙態度也極不好,絲毫沒拿這個棄妾當回事兒,當下便沒好氣地把菜碗拿出來,嘴裏還煩躁地罵了幾句。
阿笙裝沒聽見這些尖銳的話語,瞥了瞥今日的飯菜,不禁深深皺起眉。
原先飯菜差雖差,但至少還是能囫圇吃飽,可眼下這些不夠塞牙縫的食物,根本就是過分了。
她為難地望了望把碗筷放地上就要走的王順一眼,猶豫了幾秒才開口,叫住他道:“王廚子,你看這飯菜……是不是太少了些?”
她謹慎地用著商量的口氣,生怕惹怒了他以後連飯都吃不上。畢竟依照丁夫人的做事風格把她斷食了也不是不可能,所以還是要仰仗王順的鼻息。
不想王順剛想推開門,一下子被叫住更是極不耐煩,嫌惡地回頭嚷嚷:“愛吃不吃,咱膳房就剩這麽些東西,你要覺得這還不夠,那可真伺候不了嘍。”
他話剛撂完,立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似乎生怕沾染了什麽晦氣。
阿笙心裏雖然著氣,但也不敢當場發作,隻能乖乖地收拾好自己的脾性,努力讓自己心平氣和。
她訕訕拿起碗,冷粥剛一入口,一股惡臭的餿味立刻躥進鼻子裏,把她嗆得氣喘。阿笙忙不迭地“呸呸”吐出來,感覺自己身上都沾染了那難聞的味道。
喉嚨裏湧起強烈的惡心感,引得她胃裏翻江倒海得疼,催逼著她不斷開始嘔吐。哪知這下子不僅將那些咽下去的粥吐了出來,隔夜吃的飯菜也都沒能幸免,肚子裏的不適更甚,瘋狂啃齧咬噬著她的五髒六腑。
阿笙隻感覺自己的頭腦暈乎乎的,天旋地轉間一個栽倒差點就要撞到牆壁,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她費勁地揉了揉太陽穴,屈腿抱著膝蓋,一個想法在這時冷不丁竄出來,嚇得她猛然一激靈。
該不會是……懷孕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