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桃花
隔幾日便是中元節,街上早已熱熱鬧鬧地準備了賣小貨品的攤子。水邊也放了許多河燈,瑩亮亮地帶著虔誠的祝願逐漸飄遠,與黑夜的邊際線悄然融合。
前麵有一棵五百年的大椿樹,枝繁葉茂蔥蔥蘢蘢,樹枝上係著許多紅色的絲線和木牌,月光照下來仿佛一團熱烈的火沉入了安靜的水中。
阿笙心裏好奇,聽到旁邊有人在說:“這是表達祝福和希冀的樹,若是夫妻欲執手偕老,或是閨中思婦想念遠方歸人,還有人會眷戀死去的親人,便可親手綁上一根紅絲線。”
果然,許多少年夫婦紛紛踮起腳一起在枝條上係上絲線,甚至有夠不著的,還特意拿了根梯子過來。
阿笙津津有味地看著他們爭相爬樹,不提防在人群中瞥到一個熟悉的人影。
“小秉?”她看見了許久未見的弟弟卞秉,正想去激動地擁抱,卻發現他身邊還依偎著一個著淺綠色衣裳的年輕女子。
她立刻停下腳步仔細觀察,看見自己的阿弟和那女子皆是笑得甜蜜,特別是女子笑靨如花,執著小秉的手在一塊木板寫字。
而後小秉將木板綁上絲線,他個子高,隻需輕輕一點便夠到了樹枝,細心地係在了上麵。
女子抬頭仰望著那根載著美好願望的枝條,眼睛裏像是盛著這世上最亮的星星。
阿笙還從沒見過那樣的小秉,溫柔地凝視著身邊的女子,就好像在看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看來是時候要去督促他的婚事了。阿笙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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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秉的府邸在許都市坊的西北角,阿笙的馬車顛簸行了半個時辰方到。
她從車上跳下來,映入眼睛的宅院很樸素,簡陋得甚至連牆壁的裂縫都蔓延至簷角上。院子裏倒是井井有條地栽種些果樹,垂下累累的枝條,夾雜些豐收的菜圃。
一個大嬸模樣的女傭熱絡地迎上來,藏青的圍裙上打著連綴的補丁。她見阿笙穿戴不凡,料定必是高貴的官家女子,忙躬身道一聲:“夫人。”
“阿姊!你怎麽過來了?”屋子裏小秉聞聲,便迫不及待地推開門過來迎接。一看見姐姐,臉上展開的笑如日光般燦爛,招呼那女傭趕緊端茶接待。
“姊姊近來思念你得緊,趁你休沐便過來瞧瞧。”
阿笙進了屋坐下,喝了口水潤了潤幹燥的嗓子,忍不住仔細打量了小秉幾眼。
他已然成長為了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原本稚嫩的麵龐由於戰場的風沙磨礪得堅毅韌性,小麥色的皮膚彰顯出青年人特有的生機勃勃。
隻是他身上穿的常服便袍略顯破舊,邊緣的褶皺明顯已經碎裂成幾個大洞,還洗得掉了色。
阿笙見此狀自然是於心不忍,心疼地問:“你日子過得怎麽樣?怎麽還在穿這樣不保暖的衣服啊,你自小身子體寒,可不要把自己凍著。”
小秉憨厚咧嘴,撓了撓頭笑道:“姐夫待我極好,一直很照顧我,是我自己有錢舍不得用要攢起來罷了。他還說等下次立了軍功就封我都鄉侯,咱爹要是在地下知道了我要做侯爺,還不知得高興成什麽樣呢。”
見他雀躍成這樣,阿笙反倒愈加不忍。她怎會不知小秉這人向來是報喜不報憂的脾性,曹操雖是舉賢不避親,但為了堵悠悠眾口,也絕不會給予小秉過多封賞,因此他才過得如此清寒。
但她隻能附和著笑笑,隨即斂去笑容,嚴肅地抿了一小口茶,道:
“不瞞你說,姊姊此番過來,另有緣故。”
“姊姊但說無妨,弟弟洗耳恭聽。”
“阿弟,我前日在中元節上見你與一位良家姑娘相攜甚歡,想起你也到了娶親的年紀,若你有心要娶她,姊姊會為你做主。但若你無意,那便不要褻玩了那女子,白白耽誤了人家。”
在她直直的目光下,小秉居然委屈垂首,盯著地上的石板囁嚅著:“我去……去她府上提過親了。可她的爹不同意,把我的聘禮扔了出去,還說他死……死也不會把女兒嫁給我。”他的聲音小如蚊蠅,羞慚地不敢看姊姊。
“這這這,這是為何?”阿笙立時感覺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滿腔義憤填膺地從位子上跳起來,“這是哪家的皇親國戚公主鄉君啊,咋能這麽拒絕我阿弟呢。”
“她是太醫吉平的小女兒阿桃。也不知道為什麽,我才剛挑著聘禮一上門,那位吉太醫就跟看見仇人似的瞪著我,我也不知如何就得罪他了。可是他剛扔完我的,隔天吉桃就來哭著告訴我說他爹新收了另一戶子弟的聘禮,我實在是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了。”
“莫非……那戶子弟是什麽權勢滔天的達官貴人,所以嫌貧愛富的吉平看不上咱們?”阿笙實在想不出自家弟弟被這麽對待的理由,隻能拍他的肩膀想方設法安慰他。
不想這一說倒惹得小秉愈加低落,聲音哽在喉嚨裏,“那家也隻是個商賈之家,吉太醫寧願把阿桃匆匆嫁給一個她素未謀麵的商人也不肯嫁給我,我實在不知自己到底哪裏惹怒他了。”
“他憑啥不肯把閨女嫁給你?”阿笙不禁為弟弟打抱不平,憤憤地跺腳隔空指責,“想我卞笙的弟弟長得一表人才,勤勞能幹肯吃苦,品德好又在軍中立了功勳,多少姑娘擠破頭皮想嫁進來我還看不上呢。他真是目光短淺沒見識!”
被她這麽明裏誇了一通,小秉反倒不好意思地搓手,低下頭小聲嘀咕:“姊姊,別說了。”
阿笙這才閉嘴,認真地盯著他的眼眸,正色問道:“實話告訴姊姊,你是真心要娶吉桃姑娘嗎?”
小秉拚命點頭,眼睛裏的淚水再也憋不住了,堂堂七尺男兒居然就這麽沒出息地哭起來,和從前那個怯弱的小男孩一模一樣:“小秉是真的很心悅很心悅阿桃,阿桃也很心悅小秉,她還把她親手繡的錦帕送給了我。”
他一麵說著,一麵從袖子裏拿出那方緋色手帕,小心翼翼地展開來,不敢讓眼淚沾染半分。阿笙看見帕子上一針一線繡了一首《女曰雞鳴》。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字跡娟秀端莊,可以看出繡者嫻靜的品貌。
“阿弟你先別哭。阿姊在此,你大可放心。姊姊這次親自出馬幫你,一定不會讓你們變成迢迢牽牛星。”
她掏出自己的袖裳給弟弟抹眼淚,小秉將那方錦帕珍惜地疊好放回去,聽見阿笙信誓旦旦的承諾,像是不相信般眨眼,“真的?”
“姊姊何時騙過你?”阿笙寵溺地刮了刮弟弟的鼻尖,安慰道,“你盡管靜候佳音,等我馬到功成,必讓你們小情人終成眷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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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吉太醫來了。”綠漪卷起繡簾,張望了會兒。
“這麽快?”阿笙趕緊抓起冰水盆裏的巾帕,一個勁往額頭上蓋,故作痛苦狀,“哎呀,痛死我了。”
登時屋內充斥著誇張的喊叫,吉平一靠近門聞得這“慘狀”,明顯震驚了一會兒才敢踏進來。
見了阿笙,他恭敬作揖,觀察她臉上的氣色,“不知夫人能否描述下哪個部位疼痛,好讓卑職心中有數。”
“我這頭疼,哎喲,痛死我了,”阿笙浮誇地按捏自己的太陽穴,口中不停喊著,“吉太醫啊,這可如何是好?”
她一邊嚷嚷著,一邊偷眼窺視吉平的反應。果然他聞言後嘴角微微抽了抽,無可奈何地皺眉,但還是盡量保持風度,彬彬有禮地請示道:“容卑職冒昧,夫人能否讓卑職診脈,以對症下藥?”
阿笙點頭,伸出右臂給他切脈,另一隻手還不忘揉頭。
吉平靜靜地一動不動切了良久,才放下手,目光複雜而深邃地看著阿笙,卻始終一聲不吭。
綠漪見氣氛尷尬,趕緊催問道:“太醫,我家夫人到底得了什麽病,請您快告知呀。”
吉平這才終止了靜默,突然俯身長鞠了個躬:“恕卑職無能,竟診不出夫人究竟患了何疾,還望夫人切莫怪罪。”
阿笙慢悠悠地揉著穴,裝模作樣地歎口氣,故作煩惱地扶額,“也不怪吉大人察不出來,我這是心病引起的頭疼。”
“夫人是何心病?”
“唉,吉大人有所不知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有一個親生的弟弟,如今可把我給愁壞了,這心病就是被活生生急出來的,俗名護弟弟病。”
吉平粗黑的眉毛抽搐了下,卻隻能麵無表情恭敬問道:“不知這病——從何說起?”
阿笙瞅見他一步步上鉤,連忙愈加裝腔作勢地按壓自己的心口,說:“我那阿弟也老大不小了,也到了早該娶親的年紀,在同儕間那必定是出類拔萃,媒人哪那也是踏破了門檻。可他偏偏一片癡心,隻心悅一戶人家的姑娘還誓要娶之,誰知那姑娘的父親不肯呀。”她還故意歎口氣,裝得愁思慘淡。
“為何不肯?”吉平斂衽問道,似乎並沒有察覺她的意圖。
阿笙當即瞥他一眼:“這還得問您啊,吉太醫。”
“哦?”吉平不動聲色地應著,撇過頭似乎回想了會兒,隨即才恍然大悟,慌忙跪地賠禮道:“恕卑職有眼無珠,不識卞司馬是夫人您的親弟弟,卑職隻當他是個浮浪子弟調笑小女,原來是真心待桃兒。可卑職已經將桃兒許給了臨坊的商賈徐氏之子,還收了他家的聘禮,這……”
他臉上顯出為難的神色,阿笙立刻心領神會地應承:“吉大人可還其雙倍聘禮,這錢帛皆我一人來承擔。明日我即派人上門提親,必會讓我這唯一的弟弟風風光光地迎娶您的千金。”
她示意綠漪把剛繡好的桃花團扇拿出來,遞給吉平,說:“此乃我作為姊姊的一片心意,代表我阿弟贈予令千金。聽聞令愛名喚桃兒,此扇上有桃花,想必極能貼合令愛的美好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