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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醉語

  聽得這話,阿笙似乎沒有絲毫反應,更沒有曹操期待中的挽留。


  他以為她會向自己服軟,甚至更希望她能主動求和。不想她隻是淡淡地應了一句“哦”,隨即看也沒看他一眼便不冷不熱地回道:“那你就再也不要過來。”


  用最平常不過的口氣,道最冷漠的言語。


  卻又是如此刺耳。


  耳邊的腳步聲漸行漸遠,良久,阿笙抬眼望了望,已經看不見人影。


  偌大的屋子空空蕩蕩,偶爾有丕兒咿咿呀呀的叫喚,心裏莫名其妙像是平空塞了一塊巨石,堵得渾身發悶。


  明明把他氣走應該是通體舒爽,為什麽會頭腦裏擠了一團亂麻,扯不開又難受得緊。


  “夫人,水端來了。”她在這揉太陽穴,綠漪走進屋將一碗水捧給她。


  阿笙小心翼翼地接過,正要喂給丕兒時,手突然抖了一下。


  小半碗水瞬間沿著碗壁潑了出來,濺了她大片衣袖。


  綠漪趕忙要過來擦拭,被阿笙不好意思地推卻,自己把袖子擰了幾下,有些歉疚地望著綠漪道:“瞧我心不在焉的,連碗水也端不好。”


  綠漪悄悄瞧著阿笙,明顯地察覺到她神態有些異樣。


  眼圈都微微泛紅了,整隻手明明在不停地顫抖,雖然幅度很微小,但敏銳的綠漪還是看得一清二楚。


  “夫人,你怎麽……”她剛試圖詢問,卻被阿笙不經意間打斷,“隻是有些不舒服罷了,無妨。”


  綠漪瞅見她神色淡淡,便也不敢再言語。但此時的周圍空氣實在安靜得有些可怕,連窗戶被風吹拂的聲音也鑽進了耳朵。


  “你幫我拿一下那邊奩盒裏的扇麵吧,我才繡了一半還未做好。”阿笙開口打破了這寂靜,示意綠漪打開妝鏡台上的木櫝,將裏麵藏著的扇麵拿出來。


  阿笙接過,垂首專心地繡了起來。上麵是一片桃花雲霞般暈染的圖案,用水粉色微皴,她仔細地穿過針引過線,按著界線的分布一針一針刺著。


  不知怎麽的,明明在努力克製,她腦子裏不住地去回想適才的情景,想到曹操漠然的麵容神情,言語間的不滿與冷淡,以及離開時腳步的毫不猶豫。


  倏地,鋒利的針不小心歪斜了一個角度,猝不及防地刺破她的右手食指。


  鮮紅的血刹那間從指尖滲出來,染得那一片片緋紅色的桃花林暈出點點紅跡。


  她呆呆地看了看手指的傷口,聞見了輕微的血腥氣,卻木然地任憑血靜靜滴落,一時間竟忘了要止住。


  一旁在擦拭地磚的綠漪意識到了不對勁,見阿笙怔怔地盯著流血的傷口發呆,忙小聲出言提醒:“夫人?”一麵翻箱倒櫃拿布條給她包紮。


  不斷的翻動聲終於吵醒了她,將她拽回到現實。這時阿笙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指尖傳來的痛感,像水波一般向手指周圍散發刺意。


  見綠漪還在關切地尋找傷藥,她忙止住:“這小傷不礙事的,過會兒它自己就會好了,不必這麽麻煩。”


  綠漪囁嚅著還想說些什麽,外麵突然跑進來一個垂髫的男孩,一臉神色匆匆的模樣,剛跨過門檻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哭了起來。


  阿笙起初還未認出他來,倒是綠漪先恭恭敬敬稱呼道:“大公子。”


  原來是曹昂。許久沒見到他,不想個頭躥得如此高了。


  阿笙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腦門,拿帕子給他拭了拭掉落的眼淚,笑問道:“你哭什麽啊?”


  不問則罷,一問更不得了。


  曹昂一下子像是開啟了眼淚閘門,更加抽噎地厲害,聲音斷斷續續:“我娘又罰我抄五十遍禮經,說我偷偷跑出去集市上玩不合規矩,可那些侍郎和禦史大夫家的孩子都能出去瘋玩,還時不時一起出去架鷹放犬打獵,為何就我不能? ”


  他越說越起勁,最後幹脆眼淚鼻涕抹了阿笙一身,幾乎要撲進她的懷裏。


  阿笙不禁搖搖頭歎了口氣,抬頭向綠漪道:“替我去膳房拿碗綠豆茶糕來給大公子。”


  說著,她拍拍曹昂的背,道:“因為你是你父親的兒子。”


  這下說得令他愈加疑惑,眨巴這眼睫毛不解地看她,吸了吸鼻子:“姨娘,你是什麽意思啊?”


  “你父親如今在朝中雖是一言九鼎,然而卻是如履薄冰,哪怕做了一件極其微小的錯事都會被那些大臣在背後議論紛紜,添上罪名。俗話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尚且不敢踏錯一步,你是他最為看重的長子,更應該約束自己,從而不給人留下任何話柄。”


  她盡量說得能讓曹昂聽懂,但他畢竟年紀尚小,一雙撲閃的眼睛還是似懂非懂地盯著她瞧。


  阿笙鄭重地注視著他,斂起了原本的笑意,一字一句確定他能聽清,說:“大公子,你隻要記住,那些大臣一心要保的隻是漢室,而你父親謀的,是整個天下。”


  曹昂雖是懵懵懂懂,但還是重重地點了點頭。不遠處正呼呼大睡的丕兒忽然無意識的嗯啊了一聲,伸了個懶腰,隨後又陷入了昏睡之中。


  曹昂視線剛瞥到弟弟,立刻驚喜地從地上爬起來,趕緊湊到丕兒身邊看他。


  “阿弟真可愛。”他輕輕捏了捏丕兒的臉,愛不釋手地誇讚。


  無端被打擾的曹丕在睡夢中感覺到被打攪,不耐煩地揮手往外推了一把,吧砸著嘴繼續睡過去。


  這時綠漪把冒著熱氣的綠豆茶糕端過來放在他身側,道:“大公子慢用。這是張廚子剛出籠的點心,好吃得很,還熱乎著呢。”


  曹昂畢竟小孩子心性,見有美味的誘惑,慌忙胡亂抹了把眼淚便拈起一塊往嘴裏塞,也顧不得燙不燙。


  “好吃,”他擦著嘴評價道,卻忍不住抱怨,“平日裏我娘從不給我吃這些點心,隻知讓我罰抄什麽詩書的,倦的我整日骨頭都要散架了,還是卞姨娘待我好。”


  訴著苦,小曹昂見案桌上放置的秋海棠明豔,注意力見情不自禁地又被吸引了過去,徑自細細把玩起來。


  “卞姨娘,你屋裏的花開得真是好看,還有一股好香好香的味道。”他一麵賞玩著,一麵發出讚歎。外麵已逐漸向晚,夜色悄然挾著月光降臨,折射了些瀅亮投進窗戶紙。


  阿笙見他機靈可掬的模樣實在好笑,示意綠漪再給他端盆點心來,邊道:“喜歡嗎?喜歡就折幾枝送給你,你可要好生栽培莫浪費了。”


  “嗬,我屋子裏可不要看到這一股子狐狸味的花。見一朵,本夫人便撕一朵。”尖利的女聲在門外突然響起,阿笙皺眉抬頭望去,卻是丁熙不合時宜地踏進來,鬢上的金步搖隨著腳步聲叮叮鐺鐺,雖是貴氣非凡,嘴上說的話卻令阿笙大怒。


  她當即站起身,扯了扯嘴角冷嘲熱諷道:“狐狸味的花我這裏可沒有。丁夫人也大可不必如此,在別人屋裏占不得便宜便來我這裏討個臉,隻教我覺得好笑。”


  “喲,”丁熙聽了這話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但仍強裝鎮靜,揚起手拂袖一把將小曹昂正在吃的糕點打落在地。立刻,才吃到小半的綠豆糕孤零零地掉在地上,青石板上濺起一片碎屑。


  可憐曹昂正兀自啃的津津有味,冷不丁地被打斷,一時間不知所措地巴巴盯著母親:“娘——”


  “昂兒,還不快走!”丁熙柳眉倒豎厲聲嗬斥著兒子,那雙眼睛惡狠狠地瞪著他,“狐狸精的東西豈能吃得?”


  曹昂被嚇得垂首並足,耷拉著肩膀沒了氣力,無助地瞥了阿笙一眼卻又被丁熙狠狠瞪回來,不禁哀聲乞憐:“娘,兒還想吃……”


  話音未落,他的右臉頃刻現了一個紅紅的巴掌印,伴著清脆的響聲。


  於是他根本不敢再抬頭看丁熙的神色,委委屈屈地跟在母親後麵走出屋子,臨近門檻時悄悄地回頭朝阿笙望了一眼,眸裏全是歉疚。


  見這母子倆走了,綠漪便上前拿布給阿笙的衣裳擦拭。


  上麵全是小曹昂抹的眼淚鼻涕,倒是可惜了這件質地上好的衣服。


  “夫人,您把這件外裳脫下來,奴婢去給您洗洗。”


  見綠漪拿著衣服出去,她便也坐下來繼續繡未完成的桃花扇麵。


  輪廓有些難以描畫,阿笙不得不伏在凳子上用小狼毫細細勾勒,俯首目不轉睛地全神貫注於此。


  “都快入冬了,扇子又有何用。”正當專心致誌之時,身邊忽然帶起一陣風。


  曹操的聲音很熟悉,卻仍泛著淡淡的冷意。


  手微微愣了愣,但阿笙還是沒出聲應答他。


  他身上的酒氣鋪天蓋地撲鼻而來,臉上卻看著隻像是微醉。


  不知為何,看見他出現在自己麵前,阿笙突然有種高興的感覺。明明心裏一直在別扭,卻在再次看到他的一瞬間又退回到原點。


  “你不是說從此再也不來嗎?”阿笙心口不一,努力用譏諷的語氣抬眼看他。


  他輕輕嗬出一個笑,“孤何時說過。”


  這話說得像是醉話,盡管她並不如此希望。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堂堂大漢司空,竟算不得君子?”


  話一說出口,阿笙便後悔了。


  平生第一次她恨自己可笑的自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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