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誅殺
一時間,荀令君帶了位奇醜無比的啞女進府成了王公貴族們口中的新奇傳聞。
據他們所言,這名啞女長相貌陋得令人瞠目結舌,實是不知風姿卓然的荀令君帶她回去到底是為何。
不光是外麵在瘋傳這個軼事,府裏也炸開了鍋。
阿笙一被荀彧帶進他家中便得到了所有丫鬟仆役的大驚失色,競相來觀看她到底長得有幾分傳說中鍾無豔的風采。
“我從前竟還不知,世上怎會有如此醜陋的女子?”
“該不會是幫了令君什麽忙,死纏著要進府來吧。”
“天哪,看來不僅貌陋,心也醜惡得緊。”
阿笙有意無意地聽到幾句,咬牙切齒地攥拳,隻鬱悶自己說不出話,不然定要跳起來痛斥怒罵那些看熱鬧的人幾句。在心底已經醞釀好了罵人的措辭,但可惜沒有用武之地施展拳腳。
荀彧早已替她解了穴,隻是劉備當初啞穴封得太深,這幾天還在失語恢複當中。
他似乎是在避嫌,很少過來阿笙的屋裏。難得來也是送點衣物食品,倒是省了不少飛短流長。
不過他一向行得正站得直,品行高潔如竹,無人能指摘他的個人生活。
這天很晚了荀彧還未回來,阿笙一個人爬上了閣樓翻本山海經,正為其中的異獸怪人驚歎,餘光突然瞟到窗外天邊隱隱綽綽的火光。
外麵隨之傳來一陣陣淒厲的哭喊聲,細聽還有官兵們盔甲窸窸窣窣抖動的聲音,以及響亮喧鬧的嗬斥與怒罵,間或夾雜兵器相互撞擊的劈啪聲。
阿笙的好奇心頓時被勾起,忍不住放下竹簡從閣樓的窗欞往外看。閃爍星子的漆黑夜幕下,大片大片連亙明亮的火光正透過重巒疊嶂的屋簷,驅散了厚厚的濃雲,跳躍著映入她的視線。
看樣子,官兵們大概是在搜查些什麽亂臣賊子,正在挨家挨戶地抓人。好像把一戶人家所有的人丁都押了出來,沉重的腳步聲隱約地傳出。
滿府的人都擠在門口看熱鬧,阿笙也下了樓去人群中圍著一起看外麵的景象。
隻聽一個丫鬟在對另一個小聲議論,“司空這次恐怕是真的忿怒了,這架勢是要將董承國舅和王子服種輯將軍等人滅了全家啊。”
“何止要滿門,我看是要夷三族。”
“作孽啊,那場麵一定血腥的很,我可不敢去看。”
耳聽著她們在竊竊私語,阿笙也算是明白了一些。但她還是不知道曹操為何如此震怒,以至於要夷那些漢室朝臣們的三族。
她拍了拍那名小丫鬟的肩,充滿求知欲望地問道:“他們幹了什麽錯……錯事要,要讓司……司空殺他們呢?”她說話還有些結巴,但不妨礙丫鬟理解她的意思。
“你不知道麽?”小丫鬟顯然對阿笙還不知這件事而感到吃驚,圓睜杏眼道,“這些大人背地裏奉了陛下的衣帶詔,謀劃著要誅殺司空,孰料不知被誰泄露了出去,司空惱怒之下照著衣帶詔上的名字逮人呢。”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荀彧此前跟她偶爾交談時也是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樣,好像在隱瞞著什麽不想讓她知道的事情。
曹操這般大開殺戒她其實並不奇怪,凡是惹到他或觸犯了他底線的人都不會被放過。他如今處於這麽孤獨的萬人之上,不知有多少人恨其入骨髓而欲殺之為快,每走一步路都是驚心動魄的歧途與步步為謀。
反擊這些人的唯一也是最好的辦法,隻有殺雞儆猴睚眥必報。否則,若是讓他們活著,他便活不了。
隻是要連累這麽多無辜的老幼,她還是極其不忍。但若轉念一想,那些人要是得逞了,那馬上死的也會是他曹府上下,誰也不會饒過誰。
如此慈悲心腸也不必過於泛濫了。
前麵的小丫鬟忽然“哎”了一聲,搖了搖身邊豆青色衣裳女孩的手臂,也不顧忌後麵是不是有人在聽,說:“司空鏟除了這麽多異己分子,解決了統一天下的後顧之憂,會不會也有荀令君一份功勞?”
豆青女孩也甚為讚同,附和著:“令君可是司空最堅定的支持者與追隨者,這次能一舉剿滅異黨,令君一定也是非常高興,樂見其成。”
他怎麽可能會高興?阿笙剛想反駁,但發現竟也說不上來理由。
晚風涼涼地吹拂額頭,似乎能嗅到鮮血的氣息。
小丫鬟還兀自跟同伴說著閑話:“我們去刑場看看去,早先還沒見過殺頭,這下可以長長見識了。”
“你瘋了嗎寶兒!”豆青女孩明顯害怕起來,急忙拉住那丫鬟寶兒的手腕,阻止道,“斬首有什麽好看的,那可是滅門的慘狀,肯定滿地都是屍體,死人你不怕嗎?”
寶兒聽她這麽一說也慌起來,猶豫地停下了腳步,撓了撓腦袋:“那……咱還是不去了吧。”
她話語才落,便發現原本在身後站著的醜女突然不見了。
“咦,”寶兒不免四處打量,好奇道,“那醜八怪剛還好好在這呢,現在又去哪了?”
豆青女不屑地一瞟,理了理自己有些淩亂的鬢發,“估計是去看殺頭了,管她呢,也不知荀令君帶她回府圖她些啥。”
那邊阿笙早已乘著夜色跑往刑場,見那邊已是圍著一列列身披甲胄的兵士,還有許多置身事外的官員和看熱鬧不怕死的平民,大概率是曹操用來殺雞給猴看以示警戒的對象。
她混入這些人裏往中央張望,黑壓壓的一片犯人被押著捆縛跪地,頭低低地垂著不敢抬首,依稀可看出他們滿臉的悲戚。有身穿華服的貴婦哭天搶地地磕頭,死命地向官爺們求饒。
董承被五花大綁跪在隊首,額角青筋因為憤怒而高高暴起,怒眼圓睜,若非被腳鐐銬著隻怕恨不得跳起來跺足,突然朝西麵的宮闕破口大罵:“曹賊狗賊!妄圖篡漢弑帝你不得好死!我就算死了這雙眼睛也會在天上看著你,等著你自取滅亡的那一日!”
可惜即使他這麽一通指天指地大罵,曹操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無法聆聽這番語重心長的“教誨”。
“娘,旭兒不想死。”一個才五六歲的小男孩突然向在一旁哀哀悲泣的年輕女子喊道。
女子聞言愣住了,卻不知該怎麽回答兒子,眼淚倏而淌落滿臉。她不顧士兵強硬的阻攔,拚命奔過來拿早已淚跡斑斑的衣袖替他擦拭鼻涕淚水。
男孩小小的頭昂起來看著母親,稚嫩的聲音怯懦而小心翼翼:“娘,是不是旭兒做錯了什麽,這些人才要殺我和阿翁爹爹啊。”
此言一出,董承本是義憤填膺的麵龐驟然老淚縱橫。他回頭望了望自己的孫兒,堂堂一個國舅如今卻噎著說不出話來,隻留戀地看著幼小的孩子,不忍將目光移開。
年輕的母親將兒子一把摟進懷裏,任憑眼淚順著臉頰落到他的發間冰冰涼涼,哽咽著哭得聲音斷斷續續:“旭兒……旭兒什麽也沒有做錯,隻是投人世的時候不小心來了董家。去了天上旭兒要快……快樂樂的,不要想娘,明白了嗎?”
夷三族規定男子不論老幼皆當斬首,女子皆沒入奴籍,這位母親一定不想讓兒子看見自己被侮辱的樣子罷。
“但是旭兒會想娘,娘還沒給旭兒買甘蔗吃,那是不是以後就吃不到了?”男孩被綁縛的雙手費力地想要扯住女子的袖子,戀戀不舍地緊緊盯著她。
可士兵冰冷的長刀在這時伸了過來,硬生生將母子二人的身體的阻隔開來,酷厲的聲音沒有半分溫度:“行刑時間到了。”
女子聞言驚得渾身一顫,和兒子相互望了一眼,和他握著的手被蠻橫地分開。她被士兵強硬地推搡了出去,終於難以自製,哭叫得肝腸寸斷。
董承早已是心如刀割,他不禁開口再次吼罵,令全場皆為之一震:
“曹賊豎子!連我小孫兒亦不放過,如此狠毒就不怕老天對汝子孫降下報應嗎!”
別人聽了便罷,阿笙倒是悚然地打了個噴嚏。她想起還在繈褓裏的小丕兒,不禁自我安慰道:我兒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應驗的。
這時隻聽身邊觀者驚懼的“啊”一聲,隻見刑場那邊上身半裸的劊子手們手起刀落,一片鮮血四濺。
年輕女子眼睜睜看著前幾秒還哭著喊娘的兒子一下子人頭落地,不禁大叫了一聲,隨即一頭栽倒在地,陷入了暈厥。
烏鴉的翅膀拂過朦朧月色的淒迷,似乎還帶有撲鼻的血腥氣。風簌簌地晃動柳葉的枝條,搖曳出黑夜的幢幢怪影。
幾大宗族幾百口人,盡皆命喪於此地此刻。
她透過夜晚的薄霧,幾乎能清清楚楚地看見溫熱的血從頸項噴湧而出,濺了劊子手滿頭滿臉。
那股撲麵而來的味道幾欲令人作嘔,有的大男人也忍不住俯身捂鼻。
鮮血順著地勢流向不遠處緩緩傾瀉而過的清泥河,頃刻間原本澄澈無色的寂靜水流染成褐紅,渾濁得刺痛人的雙眼,冒出細小的水泡。
阿笙正出神之際,突然瞥見一個頎長人影在河邊悄然站立,安靜地好像與這恐怖的世間渾然隔絕。隔著紛飛的梧桐落葉,她窺見了荀彧熟悉的麵龐。
他穿一身莊重威嚴的玄燻色朝服,發上戴著華貴的玉冠。
他一直注視著刑場上的景象,在他們頭顱落下之時,沉默的臉上泛出悲憫與哀傷的神色,原本清朗的眉目被掩在陰雲之間。
阿笙甚至分不清,他到底是為誰而哀傷。
僅僅是在為這些人的性命嗎?或許並不止於此吧。她的心不由得揪起來,想過去安慰卻又不敢打擾他,況且又不知從何說起。
“陛下,陛下救我!”淒厲的女聲倏然打破僵直的死寂,眾人不由得循聲望去,盡皆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