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交心
見了這副狀況,他們卻隻是麵麵相覷,不敢頂著丁熙的目光上前幫忙。
泓雪急得快要掉出眼淚,雙手拚命地扶住阿笙,朝後向手忙腳亂的綠漪大喊:“還不快去找司空!”
“我沒事。”阿笙強撐著擺擺手,盡管眉目虛弱地開始變得蒼白,連聲音都開始發顫。綠漪平素還算伶俐,迅速地先跑向阿笙的宅院叫了人過去幫忙,再拔腿就往宮闕的方向跑。
曹操正在大殿朝中,可眼下她也顧忌不得什麽身份,徑直就衝到守衛的麵前。
“站住!”兩杆畫戟不約而同地攔住她,淩厲的男聲驟然響起,“何人敢擅闖皇宮禁地!”
綠漪隻能陪著笑臉,深施一禮:“奴婢此番來尋曹司空大人,我家夫人早產,情況危急,還望老爺們開開恩,放奴婢進去。”
“嗬,司空大人正在與陛下議事,你那什麽雜事,竟敢打擾——”侍衛話音未落,卻被一聲急切的詢問打斷,
“阿笙,阿笙她怎麽了?”
侍衛見了來者後哪敢再發一語,紛紛“撲通”跪地匍匐著向他問禮。
“曹司空。”
“荀令君。”
綠漪見一身玄色朝服的曹操就站在自己麵前,旁邊還站著荀彧,立刻如在陰霾裏尋見了光,趕緊稟報道:“卞夫人她受了驚嚇而早產,情況很不好,奴婢恐全府的人忌憚丁夫人不敢救她,所以隻能來求您了。”
話音剛落,曹操雙眸一暗,身邊的兵卒恭敬俯首。
“召集最好的醫官郎中來孤府上。”
原本冷靜沉穩的聲音變得有些急促和慌亂,綠漪不知為何那與自家夫人不相幹的荀令君麵上頃刻間也充滿了焦急的神色,連手上的玉笏也握不穩,好像也在擔憂牽掛她的安危。
“明公,此事交給彧來辦。”
曹操點頭,立刻飛快地跨上絕影馬,“嘩”的一鞭馬蹄飛奔,匆匆地往府裏疾馳。
阿笙閉著眼躺在帷床上,腦海裏漫無邊際地浮現溯玉死時那散了一地的血跡,蔓延裹纏她的雙足,從她已扭曲的七竅裏噴湧而出。
原來一個人服毒自盡時,會是這般的慘狀。
她感到自己的小腹在極速下墜,一陣陣痛意鑽心徹骨,好像手微微一碰,便能觸到從身下漫開來的血。
一時間,她幾乎就要以為自己已臨近死亡的邊緣。從未意識到,原來生命的盡頭會離自己這麽近,跨過一條澗流就能到達那一頭。
但她怎麽能就此死了呢。
那個人說,要跟她過好一輩子的啊。就這麽死了,誰都不會甘心的。他一定會很難過,她希望他難過,可又不舍得他太難過。
她其實一直有個小小的私心。
總覺得如今他的感情都是不真實,虛無縹緲的。她拚命想要找到實體來抓住,可唯恐是一場太像真實的夢境。
就好像一地荒蕪又透著生機的沼澤,明明已經深陷其中,欲拔而不可拔。
她嚐試過很多次去揣測他的內心,很清楚他如今有多麽孤獨與艱辛。最初他說,死後隻願在墓誌銘上刻個“故漢征西將軍之墓”,可到了如今,這從前烜名赫赫的漢家在他眼裏,早已不過是一叢毫無生氣的萋萋衰草。
隻怕那漢室皇帝所賜的九錫冠冕也滿足不了他罷。
可又有幾人能理解他,支持他。
所以她隻想就這麽一直陪著他。雖然並沒有能力做些什麽,但至少能不讓他在這條路上這麽孤獨,能給予一些溫暖便足矣。
所以她一點也不想死去,一點也不想。那個黑茫茫的世界沒有他,她怕自己會比他瘋得更快。
耳邊傳來泓雪帶著哭腔的叫喊,拚命地想喚回她的意識,一點一點硬生生將魂魄拽回:“卞笙,你給我清醒清醒!”
這真是個奇怪的姑娘,這性子倒還真跟自己有些相像。敢直呼主子的名字,臉上總是倔強與不服輸的神態,好像並不甘心所處的境遇。
阿笙很想知道,她的背後,到底發生了些什麽。
小腹忽而傳來劇烈的抽痛,一絲絲地攪動著肺腑。有東西在不停地往下墜落,卻遲遲不願脫離她的身體,隻瘋狂往外流瀉著粘稠褐紅的血液,引起了身旁產婆的陣陣涼氣與驚呼:
“夫人大出血了!”
“快,為夫人熬山參喂她喝下止血!”
忽然,周圍瞬間安靜了,過幾秒耳邊響起齊刷刷的跪地聲與問安聲。
似乎是他過來了。
阿笙雖然沒有力氣睜開眼睛,但聞到了他身上熟悉的氣息,暖暖地將她漸趨冰冷的身體裹挾。
她立刻就知道他真的來了。
“阿瞞……我好疼……”她的手胡亂地四處摸,感受到他手掌的溫度後,立刻緊緊地抓住。與他十指相接交纏,觸摸對方心裏滾滾的灼熱。
“我在。”他早已拋卻了素來的冷靜自持,額間沁出的汗水涔涔而落,“我一直都會在這。”
身後的產婆醫官們恭敬地請他:“司空大人,產房之地血腥,請您在外等候為宜。”話音未落,便被他不怒自威的眼神一掃,紛紛噤得打了個寒顫不敢再言。
他們此刻毫不懷疑,若是卞夫人真的有個三長兩短,在場的項上人頭都將不保。
他情不自禁地攥緊她的手:“你會沒事的。”
產婆走近端上一碗參湯和補血催產的藥,他輕輕接過就要親自喂她。
產婆見狀連忙道:“司空,讓老奴來吧。”
他搖頭,一語不發地示意產婆速速退下,便捧起湯碗舀了一勺送到她唇邊,聲音溫柔地令周圍人都覺不可思議:“喝了藥便不疼了。”
不知怎麽的,聽見他能令人安定的聲音,阿笙如同吃下了一顆定心丸。乖乖地努力張開嘴,被緩緩地喂進溫熱的湯藥,她的下腹似乎真的不再如先前那般絞痛,竟慢慢地平靜下來。
她用力地挺直上身拚命使勁,把自己所有的力氣都用在下半身,想把那腹中的孩子生下來。
“夫人再使一把力!孩子的頭出來了!”產婆驚喜地大喊,阿笙聽見後像是望見前方的曙光,抓住曹操的手再拚命一使勁,喚了一聲“阿瞞”,伴著他溫柔的應答體內頓時如釋重負。
嬰兒的響亮啼哭瞬間響徹整個產房,所有圍著的醫官和產婆都不由得長籲一口氣,夫人與孩子皆平安,他們的命也總算能保住了。
產婆驚喜地抱著剛出世的孩子,率先向激動不已的曹操報喜:“恭喜司空,是個小公子。”
“快,來給孤瞧瞧。”
他忙不迭地從產婆手裏接過兒子,小心翼翼的又怕弄疼了那幼嫩的肌膚,按捺不住臉上喜悅的笑容,便匆匆地就俯身要抱給阿笙看。
卻見她沒有發出聲響,竟雙目緊閉,似乎昏迷了過去。
他驚慌地轉身問產婆們:“快來看看夫人!”
產婆連忙回答道:“稟司空,夫人隻是剛剛產後身子虛弱,故而一時半會兒睡了過去,休息休息便無大礙。”
曹操這才放下心來,便叮囑他們先好好服侍夫人,等產婆將孩子身上的血汙擦拭幹淨仔仔細細地包裹在繈褓裏,走出房門。
外麵等候著一片人,早已有人出去向他們報喜,這些人見了曹操連忙向他恭賀:
“恭喜司空得了麟兒。”
一個素來喜逢迎的僚屬搶先站到他麵前,臉上掛著阿諛的笑容:“適才卑職聽到小公子出世的啼哭之時,瞧見外麵的雲霞變幻生成異色盤旋於上空,恐小公子將來貴氣不凡啊。”
“哦?”曹操眼瞼微抬,並沒有製止他繼續說下去,笑道,“若果真如此,也是孤曹家得人啊。”
這時一直在旁邊不發一言的荀彧開了口,語氣卻失了往常的沉著:“卞夫人——她狀況如何?”
曹操心下一動,望了他一眼,“她現在暫時睡了過去,但並無大礙。”
他明顯地感覺到對麵的荀彧緩了一口氣,而後聲音恢複了一貫的溫和與淡淡:“那彧在此恭喜司空了。”
曹操微微頷首,走回屋內。裏麵的血腥已被洗淨,阿笙安恬地睡著,寂靜的空氣傳來她平穩的呼吸聲。
他坐在床邊望她,侍仆們見狀紛紛識趣地悄悄退下,不敢打擾到司空大人半分。
四周已是一片安靜。他靜靜地注視著熟睡之人的眉眼,想起片刻之前她離鬼門關隻有半步之遙的時候,自己是多麽的緊張和害怕。
他曆了半生沙場艱險,見了多少人間慘烈冰冷的修羅煉獄,可從沒有在麵對她臨危之時這麽怕過。
他一直相信自己能將她保護得很好,可唯獨不能在剛才那樣生死攸關的境況下護住她。
他真的前所未有地懼怕,懼怕那黑暗將他的阿笙永遠的奪走。若是真的要眼睜睜看著她墜入深淵,他卻不敢去想。
“我從來不敢想象若失去你會是怎麽樣。”凝視著她的眉目,他喃喃自語。
這世界上,隻有你知道我真正是誰。我把我自己活在了你的眼睛裏。
隻有從你那雙眼眸裏,我才能知道自己究竟在找尋什麽。
我曾經懷念那個少年的自己,鬥鷹走狗,城郊遊獵,過得自在瀟灑,做著匡定天下位極人臣的夢。
可我如今,早已對這個大廈已傾的所謂大漢失望透頂,若是沒有我,這天下早已不能姓劉。既然如此,那為何,它不能姓曹呢。
可惜他們都不讚同我所想,我甚至隻能掩藏這份私心。就連荀彧,我也不敢透露半點。
唯獨你一直站在我身邊。我們都不是什麽聖人,沒有忠貞不二誓死衛國的誠心,也隻有你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與我兩心相契。
所以我能不能請求你,永遠也不要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