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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生死未卜

  “打開城門。”荀彧命令守城的將士,聲音凜冽而沉著。


  “可是您——”將士猶豫著推脫,不敢遵從他的命令,眼裏透出不忍心的神色。


  荀彧雖仍然溫和如初,但眼神明顯帶了幾分決然的意味,注視得將士不敢抬頭看他。


  “你們難道不相信我嗎?”


  將士們聞言,隻得顫抖著伸手去打開城門,紛紛不舍地盯著他的背影,嘴唇囁嚅著卻不敢多發一言。


  阿笙悄悄跟在他身後不敢聲張,腳步放得很輕,盡量和那小書童的步伐無異。


  走了約莫半晌,郭貢營帳就在眼前。


  “你就是別部司馬荀彧?”郭貢營帳前的兵卒見了他,不由得不約而同投出讚賞的神色。他們還是頭一回在世間見過這般風姿清俊的男子,舉止之間盡是溫潤如玉的閑雅氣度,走到人們麵前便能讓他們情不自禁拜服下去。


  就和阿笙第一次見到荀彧時,一模一樣的神情。


  他卻對麵前這些敵人顯而易見的讚歎與敬服毫不在意,隻淡淡地點頭應是。


  他們趕緊為荀彧掀起帳簾,躬身請道:“郭刺史在此已等候多時。”


  郭貢果然在裏麵坐在主位上,等候荀彧前來。一見到荀彧,他嘴角微微牽動,命令身邊的侍從為來者倒水。


  荀彧朝郭貢極有禮貌地施了一禮,不卑不亢地說:“郭刺史,若彧沒猜錯的話,您親自到我鄄城門口讓我前來,這代表著呂布並未說動您的心意。”


  郭貢眉頭微挑,傾身注視他,握著銅杯的手指幾不可見地抖動了一下:“荀司馬何出此言?”


  “呂布此人,本身出爾反爾極不可靠。聰明如郭刺史者,必不會被他拙劣的承諾說動而反叛曹將軍。”


  郭貢望著眼前這個風雅卓絕的男子,竟不知不覺自己的氣勢也矮了幾分,但他不得不承認,這個曹操最信賴的謀士,卻有著他人無法企及的膽識與智慧。他隻當荀彧不敢前來,未料到居然竟會這麽快毫不猶豫地赴約。


  但他作為此刻的主位,終究不能輸了陣腳,隻得強裝鎮定看向荀彧道:“那先生以為,本刺史此番前來究竟為何呢。”


  “表麵兵臨城下,實則坐觀不動以保自身。”


  “坐觀不動?先生為何這麽認為。”


  荀彧微微一笑,呷茶輕道:“彧此刻若是將軍,在賭不定哪方更值得信賴的情況下,這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他輕輕放下手中的茶盞,瓷器在碰到小桌時發出清脆的“嘭”響,卻格外透著堅定。


  隻四兩撥千斤的三言兩語,便讓郭貢心裏的天平逐漸傾斜,轉向對曹操更有利的一方。


  郭貢大笑,倚著座椅道:“郭某得以與荀先生相識,果然是一大幸事。郭某在此謝過先生指導。”


  回去的路上,阿笙與來時一樣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後麵,卻冷不丁地聽見他淡然的熟悉聲音。


  “辛苦你跟來了。”


  她下意識地搖頭笑道:“不辛苦不辛苦。”話音剛落,她才瞪大眼睛恨不得捂住自己的嘴。


  原來他早就發現了。


  他輕笑,回頭看她:“也難為你能一語不發,別悶壞了。”


  阿笙剛想開口回答,卻看見前方一群士兵湧了過來,定睛一看,還好都是自家軍馬。但他們臉上都是一片驚慌,事態不好的氛圍強烈地從阿笙心裏蔓延開來。


  為首的一名都尉跪地匆匆道:“稟荀司馬,主公出事了!”他手上捧著一卷軍報,荀彧立刻拿起來快速翻看。


  阿笙一聽,心像被霹靂猛然擊中,緊緊盯著這名都尉,搶在荀彧之前慌忙問他,連聲音都異樣了:“他怎麽了?”


  “呂布勾結張邈陳宮反叛,我兗州各城盡皆失陷,甚至——”


  “甚至什麽?”見都尉說話吞吞吐吐,猶疑不決,阿笙瞪大了眼睛催促他。


  “甚至主公在方圓五十裏外的濮陽城中了呂布陳宮之計,如今生死未卜。”


  生死未卜。


  她最恨的就是這四個字。


  想也沒想,她毫不猶豫地向旁邊的士兵直接喊一聲:“備馬。”


  “你要去哪?”荀彧聞言一把擲下手中的簡牘,眉頭緊鎖,低聲問道。


  “救他。”她一麵回答,一麵便欲推開人群衝出去。


  不想此語一出,一貫冷靜的他突然失了態,猛地抓住阿笙的肩膀,令她因為肩上驟然加重的力量猝不及防地回頭,正對他緊張驚怒的麵龐。


  他的眼睛裏像是翻湧著驚濤駭浪,沉聲喝道:“你瘋了嗎?”


  “他現在遭遇如此危險的性命之虞,我做不到袖手旁觀。”她不明白為何荀彧會這麽惱怒,他從來不會幹涉她想要做的事,現在竟如此用力地阻撓。


  “你以為我就不擔心嗎?他是我誓要相隨的主公,他的生命安全我不會比你在意得少。”他很明顯地對阿笙動了怒,額頭上的青筋隱隱約約隨著一言一語露出來,風吹過來拂開他額角的碎發,撥亂她雜亂如麻的心緒。


  “那你為何要阻攔我?”


  “你想送命?”他輕拂長袖,慍怒地盯著她,“戰場刀劍無眼,難道你就因為意氣用事這麽不珍惜自己性命嗎?”


  她立刻反駁:“這哪裏是意氣用事!”說著,她的音量不由得抬高幾度,繼續說:“若我一直袖手旁觀漠然無情,這才是意氣用事。”


  一匹白馬已被牽到她麵前,她不想再與荀彧爭辯下去,攀住馬鐙迅速跨上馬鞍,脫下那件礙事突兀的淺藍外衫,一把扔在荀彧的手裏。


  “告辭!”


  她不願去看他的神情,甚至不願去猜測他此刻會想些什麽。怕他會拍馬追上來,便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拚命往五十裏外的濮陽方向馳去,耳邊呼嘯的風吹散了她的發髻,淺色的發繩紛紛墜落在地,發出微不可聞的聲響。


  也不知過了幾個時辰,濮陽城已近在眼前。


  城裏很明顯經曆了一場血腥的戰亂,衣不蔽體的百姓接連零零落落地從城門匆忙逃出來,絲毫沒有留戀之意。


  阿笙看到不遠處一隊穿著己方鎧甲的士兵正往城內跑去,她重重勒馬,聲音穿透狂風卷起的泥沙:“主公呢?”


  小兵指向城門裏,道:“主公還陷在濮陽城中,我等正在分兵尋找。”


  阿笙聽了也不答話,拍馬便欲往城中馳去,也顧不得裏麵濃煙滾滾,火光衝天。


  “卞夫人!”


  突然一聲高亢有力的男音迎麵響起,隻見曹洪滿身血汙和煙垢叫住了她。


  阿笙一見到曹洪,頓時抓住了難得的救命稻草。拋卻了一切該有的矜持與穩重,恨不得立刻抓住他的盔甲,迫不及待地問道:“子廉將軍,你可知主公在何處?”


  曹洪卻沒有能讓她驚喜的答案,而是露出痛苦焦急的神色,歎道:“我也在尋找,但在下寧願舍了這條命,也一定要找到主公。”


  說著,他不安地打量四周出現的突發情況,緊張地向阿笙說:“卞夫人快回去吧,這裏太危險!”


  阿笙搖頭:“我不會走。”


  她也顧不上繼續和曹洪解釋,隻繼續往裏麵義無反顧地衝去,滿心裏隻瘋狂升騰起一個念頭:找到他。


  “卞夫人!”身後曹洪焦急地叫喚試圖阻止她,卻根本不能動搖她半分心神,他隻看到穿著一襲水紅色輕便騎裝的阿笙騎著白馬,輕盈烏黑的長發肆意飄揚,越過屍橫遍野的街道,向遠處滾滾的風煙中奔去。


  一團團熾熱燃燒的火光,濺著火星的橫梁斷垣“嘩啦啦”地墜落在地,發出沉悶的聲響,一座接連一座此起彼伏,在阿笙心上瘋狂地敲擊著絕望。


  “阿瞞——”她嗓子近乎哽咽,卻又不敢在這裏大喊他的名字,硬生生把這兩個字憋回喉嚨裏,心口難受得像是被活活壓了塊巨石般吐不出氣息。


  她甚至感覺自己快要暈過去,在墜入黑暗的邊緣不斷徘徊,密密麻麻的小蟲在她太陽穴裏啃咬,拚命地試圖攫住她僅存的意識甚至生命。


  阿笙隻能用力地抓住馬韁,緊緊地攥住,像是在緊握最後一根爬出深淵的繩索。


  你就是我的生命啊。


  紛亂的濮陽城火光衝天,阿笙無助地拚命環顧四周,卻茫茫然找不到那個唯一的人。她突然覺得,那些他所做過的錯事,其實對她而言都不重要了。


  哪管天下身後人對他的評價會是如何,無論是紛紛揚揚罵名抑或是一色讚譽,他不介意別人怎麽看他,那她更不會介意。


  我一直是個自私的人,會對他們的痛苦感同身受,可更關心的,還是自己。


  而你就是我的心髒,我愛你勝過愛自己。


  君既命中天定,妾豈敢不舍此身。


  前麵是一處被火燒成灰燼的街市,牆壁東倒西歪地傾塌著零落的磚塊,更駭人的是,那裏橫七豎八地躺著一地士兵的屍體,血泊在地上匯聚成灼人眼眸的海。


  她顫著眼瞼環顧,既迫切地想找到他卻更不想在這裏看到他的人影,在這痛苦地糾結中,她隻敢用餘光去尋找,稍微瞥兩眼便立刻收回目光,不敢多做停留。


  心如螣蛇瘋狂地糾纏掙紮,不住地揪扯血液驟停的心髒,拚命吮吸她早已敏感脆弱的神經。


  天地似乎變成了一色的灰黑,昏暗地欲將活人與死人一同吞噬,偏偏一抹明亮的絳紅色倏而映入眼簾。


  她的呼吸頓時揪緊,顫抖的唇都僵住了。她小心翼翼地掃視到那個方向,近乎窒息。


  絕望的浪潮猛然掀起心髒的堤壩,將她衝洗得渾身發寒。


  “阿笙。”身後突然有人在輕輕喚。


  她驚喜地回頭,卻發現空無一人。


  是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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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彧為文采華美之意,文若此人,毋論品德,亦或是外貌,皆擔得起華美一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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