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賭
不過數月時間,曹軍盡占徐州十餘城。旗幟在城頭飄揚,宣稱著對城池,對百姓的絕對占有。
陶謙急火攻心而重病,躲在徐州的下邳,袁術和劉備的軍隊還在周邊虎視眈眈,故此曹操也不能輕舉妄動。
他的軍隊在徐州一座小城裏駐紮,阿笙日日在館驛裏百無聊賴地看書種花。曹操經常在外處理公務,與謀士們商議下一步作戰計劃,沒有家裏那個有趣又傲氣的泓雪跟她鬥嘴,倒還真有些寂寞。
還好有個驛館的小侍女槿兒,今年不過十三四歲的豆蔻年華,平時伶俐得很,能陪她在白日一起聊天解悶。
槿兒家境雖然是貧寒的農戶人家,但好在父母俱安康,操持幾畝薄田日子倒也過得其樂融融,自得和滿。她心靈手巧,從母親那裏學了不少做點心的技藝,閑時阿笙便讓她教自己做些糕點,也好打發時光。
月色下的白色蓮花開得淡雅迷離,交疊著清香的空氣,月白色的光撲閃著瀲灩的色暈,明明滅滅。
木門突然被打開,阿笙看見穿著絳色深衣的曹操一個人走進來。他沒披冷冰冰的甲胄,原本有些威嚴的人也溫情了許多。
他一見到阿笙,便迫不及待地笑道:“我要贈予你樣東西。”
他有些興奮地摘下腰間一柄短劍,捧在她張開的的手心裏。冷清的溫度,卻因為他手掌的溫熱,而覆上一縷如水如月的柔情。
他看著這劍說:“這是徐州原先的郡守獻給我的承影劍。此劍雖古老,卻是把絕世好物,送給你以後拿來傍身。”
她聞言不禁仔細把玩了起來,卻聽見耳邊他有些低沉的聲音:“阿笙,你可知昔日宣帝故劍情深的典故?”
“故劍情深,南園遺愛。”她細細端詳著手裏的劍,喃喃念道。
古樸不失精致的紋路讓這把承影泛著暗青色的清冷光澤,反射進她的瞳孔之間,把思緒逐漸放遠到那個史書中隱藏愛恨的未央宮。
他點頭說:“正是。當年宣帝深愛陪伴其落難微末之時的發妻許平君,不顧群臣勸諫立為皇後。那把長伴多年的故劍,雖其身為帝王,亦是不忍相棄。”
說完他輕輕撫上她的臉龐,指尖扣住柔順如緞的發絲,認真地說:“我贈你劍的用意,你可明白?”
她的心像被撩撥了一般,輕道:“我知你永遠不會放開我。”
他輕輕把阿笙擁入懷中,任憑她披散的黑發在自己胸口漾出柔柔的癢意,在她耳畔說:“無論將來落魄或是得意,故劍永遠會藏在我的心頭。”
***
本是一切風平浪靜的安好午後,阿笙在廚房裏研究做藕花糕時,突然聽見外麵槿兒如鈴鐺的清脆聲音。
但她竟是在哭著喊夫人。
阿笙回身去瞧她怎麽樣,發現她臉上早已淚痕交錯,哭得不能自已,身上還沾染著濺上的斑駁血跡。
“夫人,我隻能想到你了——”她乞求地拉著阿笙的手臂,“我爹他死了,求你賞點銖錢給他買副棺木下葬。”
“你先別急,你爹前兩天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去世了?”
槿兒哀怨地忘了阿笙一眼,宛如在看一個不共戴天的仇人,但又旋即低下頭去,讓阿笙在這一瞬間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槿兒死死地捏住衣角,語氣中字裏行間盡是泣血的忿恨:“他被曹將軍的士兵殺了。”
“你說什麽?”
槿兒頂著她驚訝的眼神,聲音銳利而怨憤:“不僅我爹,整個城池的男丁甚至一些婦孺,都被曹將軍親口下令,屠殺殆盡了。恐怕全城人裏,隻有夫人你被瞞著。”
瞳孔倏然放大,瞬間如墜入望不見邊際的深淵。她的意識忽在現實,轉眼間就鑽進了黑暗的空隙,好像所有感官都失去了敏銳的觸覺,瘋狂地拉扯試圖要讓她跌倒。渾身的骨骼皆在瑟瑟寒涼,想那嚴冬的料峭也不會帶來如此鑽心的涼意。
她不知自己是怎麽衝出門,失魂落魄地走到街上去的。
往日熱鬧的街巷空空蕩蕩,酒館的幡幟零碎著歪斜傾倒,賣布帛的莊鋪裏,五顏六色的絲綢被肆意扯開,翻濺得地麵支離破碎。
酒桶裏還有飄遠的白酒香,可是混雜著屍體的腐爛味道,讓她幾欲傾身作嘔。
她看見一對母子相互緊緊抱在一起,明明是夏日啊,可他們的樣子像是在相互取暖。
“爹爹,爹爹——”孩子呆呆地望著芥堆上早已失去氣息的父親。
他還是牙牙學語的年紀啊,艱難地掙開母親的懷抱,一瘸一拐蹣跚著爬到父親的身邊,搖晃著他的身子,含糊不清的口齒絕望地喊著:“醒,醒——”
她再也不忍心看下去,心像被猛獸撕咬住了一樣疼,情不自禁地落下淚來。阿笙回頭便往曹操臨時駐紮徐州的府衙拚命跑去,在抬腳路過門檻時因為匆忙,差點被絆了一跤。
他在書房裏一個人坐著,一看見憤怒的阿笙,像是早已料到了她要說什麽,不等她開口便漫不經心地將視線投向麵前的燈燭。
“如果你是想來勸阻,那就別費那個心思了。”
她卻對他故意的冷漠視而不見,幹裂的嘴唇動了動,聲音因為虛弱而顫抖。
“你為何要這樣做?”
他將故作無意的目光收回,放回到她身上。似乎這一切都與他無關,置身事外。
“陶謙不敢出來承擔,那就讓他的子民為他付出代價。”
“你失去了父親和弟弟,可他們呢?他們失去了多少無辜的血親,又為何要為陶謙的錯誤作償!”
“他們都該死!”他不再那般漠然,冷厲的眼睛裏忽然泛出鋒利的寒芒,像是一把毫不留□□將所有人淩遲的劍,“我曹孟德做事,從來不要他人置喙,包括你。”
包括你。
她的心裏陡然冒出刺骨的寒涼。在他熟悉的臉龐上,此刻已經看不見從前那雙明亮如星辰的眼睛了。那樣的眸子,不失霸氣卻澄澈通明,如今卻將她視若仇敵。
“這些事這些人都與你卞笙何幹,你為何要為無關的人枉費心思?”他的聲音冰冷無情,卻字字如刃,割裂她已然崩潰的心髒。
她頹然地倚著牆角,努力支撐住才讓自己不至於塌下來。這時外麵傳來一陣腳步聲,荀攸走了進來。
“妾雖非一心兼濟天下之聖女,亦無此德此才,而今將軍如此濫殺無辜塗炭生靈,實不敢坐視不理。”
她在荀攸麵前已是對曹操自稱為“妾”,卻引得他更為慍怒的狂躁。
衣袖一拂,他猛得把桌上的簡牘往地麵推去,“嘩啦啦”得零零落落了一地。
“孤濫殺無辜,塗炭生靈?”他努力緩了幾口氣,嘴角牽出冷笑,直視她亦不示弱的眼眸,“征服不了他們的心,便會反,會叛。隻有斬草除根,讓天下人都畏我懼我!”
她睜大雙眼,怒氣與不甘席卷了所有的身心,讓她無法掙脫。她死命地摳住背後的牆壁,直感覺指縫在緩緩泛出溫熱的血流,卻冷得鑽心徹骨無法呼吸。
“可那些婦孺,那些老人都是無辜的啊。那些死去的孩子還那麽小,你會遭老天降下來的報應的!妾沒有做過母親,可若是妾的孩子遭受那般痛苦,那妾必定是生不如死。”
他的語氣突然陰沉下來,眯起鷹隼般的雙眸看向她:“你這是在詛咒孤?你以為孤會害怕?”
他怒而提起筆,低頭在文書上揮毫,聲音像熾熱燃燒的火焰般滾燙:“孤馬上下令再屠一城,孤倒要看看,你所謂的報應究竟在哪裏。”
阿笙聞言愈加大驚失色。她還從沒想到他竟會做出如此瘋狂的舉動,慌忙踉蹌著,抬腿跑到曹操跟前扯住他的衣袖。
眼前的筆墨仿佛化成了一片片血流成河的海,波濤洶湧搖晃著她的視線,徑自淹沒拚命掙紮的呼吸。她什麽也顧不得了,死死地抓住他手中握著的筆,生怕他落筆,便是滿城的一地哀嚎。
“不要——”她大叫著試圖阻攔他,哀哀地望了一旁的荀攸一眼,後者卻向她默默搖頭,滿臉落寞歉疚之色。
是啊,他一個局外人又能阻止什麽呢,沒有人能左右曹操下定決心的事情。
可她現在,已是不得不明知前有南牆而撞之。
阿笙眼見著他最後一筆快要勾畢鋒芒,耳邊似乎又響起那月兒抱著父親屍體時絕望的哀泣聲,好像連天都塌了下來。她不能再眼睜睜看著這一幕重複發生在更多的無辜百姓身上,讓曹操犯下更深更重的錯誤,日後若是追悔,便什麽也來不及了。
走投無路之際,阿笙倏而瞟見他腰間華麗紋飾的劍鞘。趁他還沒有防備,她閉上眼心一橫,“嘩”得一聲重重地把劍拔了出來,架在自己的脖頸上。
“求將軍收回成命!”她眼神堅定而痛苦,是不容懷疑的請求。
他是個不會輕易改變決定的人,她又何嚐不是。她在賭,賭她卞笙自己,到底有沒有更改他決心的籌碼。
她握著劍柄的手稍稍加大了力度,赤紅新鮮的血液一點點從被割開的皮膚間滲出,淌落,像雪地裏赫然綻放的紅梅,刺破瞳眸。
她聽見荀攸慌張匆忙的攔阻,若非曹操在前麵站著,恐怕早已要來奪劍。
“還望卞夫人冷靜!”荀攸的聲音雖是沉著,語氣裏透露的全是由衷的擔憂。
她卻絲毫沒有理會他,隻是抓著劍直直地注視著曹操,帶了威脅和決絕的意味。
曹操明顯怔住了,愕然地盯著她手中的劍刃,目光震驚而難以置信。她能清楚地感覺到麵前人撲麵而來的緊張與顫抖,兩人焦灼的視線糾纏在一起,彼此不肯放開。
空氣逐漸變得灼熱,卻都沒有讓步的意思。
她的劍已是漸漸又深了幾分,滾燙的血幾乎烙進身體,一寸寸撕裂他敏感脆弱的神經。
他把那張文書緩緩拿起來,在手裏揉成一團,然後撕碎。然後試探著,去奪她手裏的劍。
他終究還是對她作了讓步。她敢賭,他卻不敢。失去她,一切報複和祭奠都不過是空空如也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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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最近快考試周了,我這篇文要慢點寫,請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