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再逢
路上因為剛下了一夜大雨,四處泥濘遍布,地上一片狼藉殘花,徒留得幾分淒涼與冷寂。
趁晨光初醒,小秉就背著竹筐出去討生計,阿笙留了個心眼,偷偷追上去跟在他身後,想看看究竟是誰害弟弟受了傷。
隻見小秉先上山嶺去砍了些木柴,挑著走去集市賣。說是集市,其實也很荒涼冷清,寥寥無幾得沒有幾個行人。但譙縣的人煙相較其他地方來說,景況已經算是不錯,至少不是一片餓殍遍野的慘狀。
阿笙躲在街邊屋舍角落處,看著小秉挑了個位置坐下來,把柴木鋪開擺在麵前,一邊吆喝著一邊等候買主的光顧。
可是連行人都稀稀落落,小秉喊了許久,麵前的桉樹木頭仍是紋絲不動。眼見著太陽的方向隨著時辰的流逝逐漸偏移,小秉已是口幹舌燥。
“小秉!”阿笙心疼地忍不住了,她趕緊跑出來,環顧了一圈隻有零星幾個路人的四周,“既然賣不出去,咱不賣了。”
“阿姊,你怎麽在這?”小秉看到她突然在麵前猝不及防地出現,頓時驚訝地喊了一聲。
阿笙沒理會他的驚問,兀自收拾起地上的桉樹木頭捆在一起,心裏也不知是何滋味:“我們走吧。”
“那爹抓藥的錢怎麽賺啊?”小秉趕忙上前阻攔道。
阿笙低頭往自己腰間那塊雙魚佩瞅了一眼,雪白的色澤在太陽底下泛出剔透澄淨的光芒。它遍體通透,雕刻精致玲瓏,紋路明晰優美,隻是由於她暫時失去了以往的記憶,導致她不知道這枚價值不菲的玉玦是誰的贈予。
從前因為怕它是哪個重要之人所贈,而不敢賣掉它換錢,如今已然是境況極為窘迫,走投無路之下阿笙也隻能割舍。
至少,典當它還能獲得一筆不小的錢財,足夠他們一段日子的開銷了,也夠給臥病在床的爹爹支撐藥費。
小秉因為長期的營養不良早已身體孱弱,挺拔的身高偏偏瘦得皮包骨,更加讓人心生不忍。那些錢也應該省一部分養些雞鴨給他補充營養。
“姊姊自有辦法。”阿笙寬慰著不安的小秉,牽著弟弟的手尋找路邊的當鋪。
小秉不知她探頭探腦地在找些什麽,疑惑地看著姐姐:“阿姊,你要幹啥?”
“找個地方,我們能賺筆大錢。”
尋了好一會兒,一家當鋪總算映入眼簾,鑲金大匾上書“聚珍閣”三個大字。
小秉這才意識到她要幹什麽,心裏立刻掀起一陣駭浪,急忙拉她的手臂往回扯,企圖讓阿笙停下往前的腳步。
“姊姊,小秉無論如何,就算做牛做馬地幹活也不會讓你做出犧牲啊。”
“無妨,這玉佩本就對我已無用。”
阿笙把手臂抽離,快速跑進大門,打量著周圍的陳設。這家當鋪看上去曆史很久了,各個角落發出淡淡的沉香味,在空氣氤氳古樸而幽靜的氣息。
四周的木架上保藏著許多令人可望不可即的珍寶,有形態可掬的玉質雕像,還有精雕細琢寬宏大氣的楠木屏風,甚至還擺著幾架從皇宮裏出來的銅器宮燈。阿笙一眼望去,目不暇接,讓她不由得看花了眼。
老板是個麵容和藹的中年人,聽到店裏有人的腳步聲便抬頭看去,見她穿著樸素,料想這個纖纖弱女子應該是來典當物品,心裏不禁漫上一層憐憫。
“姑娘,您要當什麽呢?”
他身邊坐著一個華服美裘的男子,正低著頭研究桌上的棋局,應該是剛才正在和老板對弈。
阿笙從腰間借下雙魚佩,遞給老板:“您估個價,這值多少銖錢。”
她話音一出,卻如微風拂過古井無波的平靜水麵,刹那間漾開溫柔而令人一驚的漣漪。
那位一直伏案全神貫注於棋局的男子一聽見這聲音,忽而倏地抬起頭,
“阿笙?”在看清她的麵容後,男子明顯表現出了驚訝。他立即站起身,輕輕地靠近她的身體。
他如鴉羽般漆黑的睫毛眨了幾下,撩動阿笙的心緒。他的眼睛很明亮,如遠古閃爍的黑曜石,直照進她的心田。
阿笙不敢再去注視他的臉龐,隻覺得花與月在此刻靜默,天地間惟餘眼前這個俊美的男子。
她的呼吸都不由自主靜止了,隻聽得清自己胸腔裏不斷跳動的心髒。
阿笙隻覺得麵前的男子異常熟悉,好像和她有著宿命的夙世牽絆,這種微妙的感覺瘋狂地敲擊神經,讓她心慌垂首,喃喃道:“你是誰。”
男子瞬間眼神一黯,像熹微的朝陽淡褪了晨曦。
“你又何必如此疏離我。”他語調淡淡,神色盡是失望與惆悵。
阿笙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隻覺得莫名其妙:“公子何出此言?”
“罷了。”男子斂眉,問道:“你為何來此?”
“我來當掉這塊玉佩,家裏實在苦得過不下去,想賣個好價錢。”說著,她看向一旁的和藹老板。
“等等。”男子示意老板把雙魚佩遞給他,放在手心裏仔細端詳了一番,驚問道:“這是荀文若贈予你之物嗎?”
荀文若又是誰?她雖然隱隱約約覺得這個名字很熟悉,但她根本想不起名字的主人是何模樣。
阿笙皺起眉頭苦苦回憶,那些過往的印象已是呼之欲出,偏偏被鎖在煙塵湮沒的記憶深處,讓她無法掙脫禁錮。
“我願出一千銖錢的價格,不知姑娘意下如何?”老板以為她痛苦掙紮的表情是在為難,善解人意地想讓她從糾結的思索中擺脫出來,還示意男子不要再問下去 。
阿笙聞言驚喜地連連點頭,這價錢已是比她想象中的還高,不禁興奮不已地笑起來。
“我願買下它,以兩千銖錢的價格。”突然,一旁陷入沉默的男子開口道。
“孟德——”老板疑惑地望向他。
阿笙更加驚奇,她不知男子為何對自己如此大方。
名喚孟德的男子輕輕開口,低頭撫摩手中的白玉:“隻是我看它很有眼緣,別無他意。”
他把一袋沉甸甸的荷包遞給阿笙,目光裏滿是深深的哀傷。他注視著她從大門裏走出,逐漸離開視線,努力讓自己的心思全然投入在棋局之間,卻偏偏情不自禁地遊移到她身上。
“難道這天下還有你曹孟德為之心心念念卻得不到的姑娘?”老板何等通透豁達,一眼就看穿了曹操的心事。
“何止心心念念,已是思之夜不能寐。”此言一出,他不由得嘲笑自己,“沒想到還是一廂情願罷了。”
他克製不住地去回想剛才阿笙的神情和話語,她竟然問自己是誰。看來她對自己已是厭惡到如此地步,竟然還要裝作不認得他。
但她怎麽會在譙縣?
曹操無論怎麽細想,他也不明白她突然出現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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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
董卓自洛陽遷都長安後,因荒淫暴虐引得天下十八路諸侯討伐,還身死於義子呂布之手。
本以為京城從此安定,不想董卓部下李傕郭汜又殺回長安,逼死忠臣司徒王允,自封大司馬大將軍,又是攪得朝堂瘴亂。
權勢熏天後,兩人仍不滿足,竟又開始自相殘殺,一人劫天子,一人質公卿,可憐獻帝堂堂大漢真龍,被這兩位亂臣當作權力的棋子互相博弈,毫無尊嚴可言。
“唐妃娘娘,午膳已經送至。”奴婢恭恭敬敬地俯首,把食盒捧在手上呈給唐菱。
她小心接過卻不禁疑惑,聽說獻帝被關在李傕大營裏沒有糧食供給,自己卻日日有美味豐盛的飯菜送來,衣物也都是精美的綾羅華綢,比照皇家妃子的正式規格。
但她每次好奇地詢問侍女這是誰的特意關照,後者總是支支吾吾地敷衍,這卻更勾起了她一探究竟的決心。
唐菱假扮成尋常宮女的模樣,斂去臉上的妝容混進她們的人群裏,安安靜靜地坐在石柱後麵窺視。
忽然,她正巧看見前麵幾個宮女在竊竊地議論,唐菱豎起耳朵,聽到其中一個較為響亮突出的聲音:
“據說那位賈尚書,最近極受李傕和郭汜大人的尊重,特別是李傕大人一直在拉攏他呢。”
唐菱一聽見賈尚書,立刻提起了精神,把身子往前談了談,企圖聆聽得更仔細些。
“那可不,那賈尚書計策毒得很,李傕大人當然舍不得他的出謀劃策了。若是放他幫了郭汜,豈不是自己必敗?”
“哎呀,據說他詭計多端,這番咱們長安百姓遭殃還不都賴他?董賊已死,天下本來可平定下來,就是這賈詡又把九州攪了個天翻地覆。”一個梳著雙髻的宮女接下話頭道。
“姐姐剛才說的是什麽意思?”唐菱聽到她們剛才議論賈詡的話,心裏又驚又急,卻隻能耐住性子裝作不明白的小宮女,小聲問道。
那雙髻宮女沒回頭看唐菱,隻當是哪個普通聽者,一下子顯擺之心大起,滔滔不絕地道:“那日董賊死後,他原先從西涼帶過來的兵馬部下倉皇敗逃,這時那個賈詡就勸李傕和郭汜不要忙著跑回涼州,讓他們趕緊殺回長安,說會有無上的高官尊榮等著他們。這不,他以一己之力亂了天下,就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簡直是作孽啊。”
唐菱忽然明白自己最近驟然優渥的衣食是出於誰之手。
心在聽完宮女講述的那一刻,便頓時像墜落到穀底的巨石,碾壓得她喘不過氣。
為何她如此深愛的文和,會如此作惡多端,塗炭生靈,成為眾人口中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