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對酒歌

  他站在洛河岸邊的山上,眺望遠處。


  洛河水流湍湍,激蕩著水中的石頭,綻開雪白的水花。


  三三兩兩的飛鳥翅膀掠過河麵,拂起一圈圈往外蕩漾的波紋。


  “你看遠處。”曹操的聲音打斷了阿笙的呆怔。


  阿笙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遠方群山遠黛迤邐起伏,雲霧淡淡地遮掩住山頂。


  “你所看到的洛陽並非是它真正的模樣。真正的洛陽在遠山之外,是一座座斷壁殘垣,十室九空的城池和村莊,森森的白骨堆疊起了你現在所處的繁華京城。”曹操沉沉道。


  他竟和荀文若一樣,有著如此憂民憂國的胸懷。


  阿笙注視著那片不斷遊動的薄雲,道:“還在河內的時候,我曾親眼看見和我一起長大的玩伴因為沒有飯吃,和她家人一起活活餓死。沒有人去安葬他們,當稅吏上門催促看到這幕景象時,一把火連同他們的房屋一起燒得幹幹淨淨。


  “但我們這些賤民的死活,漢家皇帝何時能過問?”阿笙說著突然激動起來,“他隻知寵幸那些宦官,任由他們把朝中搞得一片烏煙瘴氣,粉飾太平,都隻瞞著他一人。”說完她才意識到麵前人的身份,怕是又犯了他的忌諱。


  曹操卻不以為意地看向她,目光若有所思:“你果真是一個有膽識的女子。近朱者赤,荀文若栽培出來的人竟比男子還要有才鑒。”


  “我不過是一個小小婢女,何來栽培之說?”阿笙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桃花般的紅雲飛上雙頰。


  曹操卻又笑起來:“婢女又如何?我曹某平生最厭惡拿世家大族門第品評拘死一個人,你比那些所謂名門閨秀聰慧得多,未必就隻能位居她們之下。”


  阿笙抬眼看看他,不想他竟如此直白地說出這些自己隻敢在心裏說的話。他這樣的貴公子,居然會這麽懂她心中所思。


  “你還是我遇見的第一個這麽說的貴族公子。”她盯著遠處一行正在遠行的飛雁,輕盈的翅膀拂起一角晴朗的蒼穹。


  ***

  在洛陽的日子過的很快,又到了一季隆冬,白雪洋洋灑灑地從灰青色的天空降下來,染得天地間一片銀妝。


  荀彧有件衣裳袖口破了些許邊緣,阿笙忙著從針線奩裏找淺藍色的絲線給他縫上。她坐在荀彧的書房裏,一邊聽著他讀史書一邊做著女紅。


  “張良果是代絕世奇才,可為謀聖,為帝師,為道家隱士。”荀彧翻著《史記》,竹簡隨著他的動作發出嘩啦啦的響動。


  可阿笙忙著研究縫針技術,甕聲回道:“可你沒有高祖這樣的主公。”


  荀彧聞言,心中微微一動,她果然聽懂了他在以張良自許之意。


  “能讓荀文若傾心輔佐的主公,怕也隻有高祖了。”不知是誰從門外走了進來朗聲笑道,阿笙抬頭,看見了一身玄衣的曹阿瞞。


  他喜歡的顏色好像隻有明豔的紅和穩重的黑,但這反差極大,跟他這個人的性格一樣非常矛盾,讓外人看不透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荀彧見到他連忙起身,朝他拜了個常禮:“曹公子光臨寒舍,荀某榮幸之至。”


  曹操也向他回禮,現在他是為官之身,而荀彧還尚未出仕,但畢竟是海內知名的儒門公子,禮節上也不能怠慢。


  荀彧眼神示意阿笙給曹操奉茶,阿笙便放下手中的針線,端起陶壺倒了一小杯碧螺茶,敬給曹操。


  曹操輕輕接過,看了著一身月白淺衫的阿笙一眼,笑意從唇角浮現:“阿笙姑娘真是個佳人,原先據說大儒鄭玄為人風雅,就連家中仆婢也通曉詩經,互相用上麵的語句相戲。如今看來阿笙姑娘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乍聽到他如此誇獎,阿笙不好意思地低頭,荀彧知她心下羞赧,道:“曹公子說笑。我這有一壇春天埋下的梅子酒,我讓笙兒拿來。”


  阿笙趕忙去後院雪地裏刨出壇子,打開蓋,一股清香帶著幽深的悠遠感撲鼻而來,鑽入在場每個人的心裏。


  “這酒香和文若熏的寒梅香纏在一塊兒,竟是別有一番風韻。”曹操聞著屋內的香氣歎道。


  色清透明的梅子酒入口,帶著清冽幹爽的快意,荀彧緩緩品著,看向已是陶醉其中的曹操:“曹公子可曾飲過如此佳釀?”


  “我此前所嚐過的醇酒,沒有哪個能及得上文若的梅子酒。”


  不多時,兩人已是微醺,曹操扭頭笑問坐在一旁的阿笙,嘴角微揚:“姑娘可會彈琴?”


  “稍通一些。”


  “可否為在下奏一曲樂府相和歌?”


  阿笙點頭答應,她走向一側擺放的七弦琴,理了理裙袂,微微試音後,素手彈撥下嫋嫋清音流瀉而出,清平三調形成極有韻律的曲調。


  曹操不禁微閉雙眼,舉著酒杯和著節拍作歌:

  “對酒歌,太平時,吏不呼門。


  王者賢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


  鹹禮讓,民無所爭訟。


  三年耕有九年儲,倉穀滿盈。


  斑白不負載。


  雨澤如此,百穀用成。


  卻走馬,以糞其土田。


  爵公侯伯子男,鹹愛其民。”


  他在唱自己心目中的太平盛世。在那個祥樂的田園世界裏,沒有凶神惡煞催債的官吏,沒有權欲熏心一手遮天的奸宦,更沒有忍饑挨餓餓殍遍野的黎民社稷。


  這是他的願望。


  一弦一歌,竟是這般不約而同的契合,好像她手上所奏的琴音天生與他的對酒歌完美相襯。


  直把在場的人都引入那個他所向往的世界,看見了美好的將來。


  酒歌和罷,阿笙才回過神來,忍不住盯住他俊秀的臉龐,這還是她第一次拋開原先的偏見好好地打量他。


  他的眸子漆黑卻很清亮,透著些狡黠與機智,像是對這世間抱有戲謔的態度,又似乎是因為看得太明澈而像個局外人。


  他與如美玉般溫潤的荀彧氣質完全不同,當他正經下來,舉手投足間竟有一股渾然天成的霸氣與灑脫,讓人不由自主地對這個弱冠青年心生敬畏。


  荀彧從位置上起身,走向曹操。他眉目裏綻放出前所未有的亮光,整個人像是很激動,阿笙還未見過如此失態的文若,隻聽得他道:“曹公子對未來盛世之抱負正與彧相投合,‘嚶其鳴矣,求其友聲’,此生得遇知己,彧願與曹公子再飲一杯!”


  “好,文若,來!”


  兩人舉起酒樽,相視而笑後一飲而盡。


  **

  中午時分,荀彧一個人坐在榻上寫字。阿笙自早晨起來便出外閑耍,也不知幾時肯回來。


  “稟報公子,門外有一男一女想見公子。”小廝過來通報。


  荀彧示意請進,隻見唐季和一個戴著白色紗帽的窈窕女子走進來。


  “唐兄此來,所為何事?”荀彧見是唐季,站起身相迎。


  唐季把腰間的玉佩摘下來,剔透清瑩的質地泛著微光,他開口道:“這是公子的父親當初與唐某亡父締結兒女婚事的信物,唐某這次回到洛陽是想讓荀公子遵守荀唐兩家當年的婚約,吾妹早已及笄,公子也年逾弱冠,想公子定會履行承諾吧。”


  當年唐思的父親唐衡尚在世時,權勢熏天,敬仰儒林名門荀氏一族的美名,提出要把自己的幼女唐思和當時也還是個孩童的荀彧結下婚約。荀彧父親也慕唐衡的勢力,以玉佩為信物同意親事。


  唐季話音剛落,他身側的女子便摘下頭上的紗帽,露出了清麗脫俗的麵容,正是唐思。


  她含情脈脈地看了荀彧一眼,淺施一禮:“小妹自小一向愛慕荀公子,能嫁給荀公子實乃三生有幸。”


  荀彧心下卻是不願,他對唐思從無那般念想,從前雖總是會不厭其煩解答她讀書時的疑惑,也不過是在盡知無不言的本分。但荀家世代守信,他不敢隨意推脫,沉思了會兒才道:“此事唐突不得,還應從長計議。”


  這時,卻聽得荀爽司空的聲音突然響起,帶有身為長者特有的威毅有力,不容反駁:“賢侄不必推遲,這樁婚事乃汝父一力促成,為叔自當為你主婚。”


  唐思心下鬆了一口氣,有了荀爽的支持,這樁婚事必能成功。她悄悄地窺視荀彧的反應,見他臉上沒有任何神色,沉默地點了點頭。


  她當即暗喜,忖道果然荀彧對她還是有感情的。


  待兩人走後,荀爽看向始終不發一言的侄子,招招手把他叫至麵前。


  他歎口氣,道:“吾知賢侄必是不情願娶那家女子為婦。想那唐衡生前雖是皇帝重臣,終究不過是個宦官常侍,焉能與我荀氏相比。”


  荀爽端起茶碗喝了口水,接著道:“雖說與宦官結親影響你的出仕,但有為叔在朝,你也不必擔憂。你是我們荀門一族最明事理知分寸的子輩,必知道我們家族聲譽是多麽重要。”


  聽得叔父語重心長地把一番話說完,荀彧知道這親已經是非結不成,由不得自己願不願意,出身荀氏,這條命自生下來起就注定和家族緊緊聯係在一起了。


  他低下頭,跪地朝叔父拜道:“小侄自是明白利害,敢不從父親與叔父之命。”


  聲音不著悲喜,聽不清任何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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