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這個夜晚林紅經歷了史無前例的高潮以後,她的身體彷彿散架了,她閉上眼睛疲憊不堪地躺在床上,恍若任人宰割的羔羊,讓李光頭生機勃勃地幹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林紅在李光頭那裡再次體驗到了什麼叫死裡逃生。第三次時林紅不答應了,她有氣無力地說先前約法三章過,說好了最多兩次。李光頭理直氣壯,他說今天把自己當成處男了,處男第一次嘗到女人的滋味,還不是小狗掉進了糞坑,吃個沒完沒了,兩次怎麼收得住。林紅只好麻木不仁地讓李光頭幹了第三次,結果李光頭還要來第四次,林紅差點要哭了,她覺得自己快要累死了。李光頭說這是最後一次和林紅做愛了,這次完了以後就不再做愛了,就把她還給宋鋼了。
劉副凌晨兩點多鐘給李光頭打電話的時候,李光頭正在和林紅干第四次,林紅正在咬牙忍受著疼痛,忍受著這個牲口一樣的男人。這時手機響了,李光頭一邊干,一邊拿起來一看,是劉副的手機號碼,他罵了一聲沒有接。過了一會,手機第二次響了,李光頭又罵了一聲,還是沒有接。後來手機響個不停,李光頭火冒三丈,他打開手機吼叫:
「老子正在興頭上……」
李光頭吼叫了一聲以後,聽到劉副在電話里的一句話,立刻像是一枚炮彈炸開似的喊叫了:
「啊!」
他驚慌失措地從林紅身上跳了起來,跳下了床,然後赤裸裸像個傻子一樣站在那裡,舉著手機半張著嘴,聽著劉副說一句,身體就會抖一下。劉副說完了掛斷手機了,李光頭仍然耳朵貼著手機,像是失去了知覺那樣一動不動,過了一會手機掉到了地上,發出的響聲把他嚇了一跳。他回過神來以後,痛哭流涕地詛咒自己:
「我他媽的不得好死,我不被車撞死,也要被火燒死;不被火燒死,也要被水淹死;不被水淹死,也要被車撞死……我這個王八蛋啊……」
林紅已經累得奄奄一息了,她迷迷糊糊地感到李光頭壓在她身上接了一個電話,這個電話像彈簧一樣,把李光頭從她身體上彈了出去。接著就沒有聲響了,然後李光頭揮舞著拳頭,在屋子裡一邊狠毒地罵著自己,一邊捶著自己的腦袋。林紅睜開了眼睛,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緊張地坐了起來,看到李光頭的手機掉在了地上,李光頭嗚嗚地哭著,像一個孩子那樣雙手擦著眼淚哭,哭得悲痛欲絕。林紅隱約感到了什麼,她不安地問李光頭:
「出了什麼事?」
李光頭眼淚汪汪地對林紅說:「宋鋼死了,這個王八蛋卧軌自殺啦!」
林紅半張著嘴,恐懼地看著李光頭,彷彿李光頭剛剛強姦了她,她跳下了床,迅速地穿上了衣服。穿好衣服以後,她不知道接下去該怎麼辦了,她滿臉的不知所措,像是剛剛有醫生告訴她得了絕症似的。過了一會,她淚如雨下了,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仍然無法阻止自己的眼淚。她看到李光頭還是赤條條站在那裡,突然對他的身體充滿了厭惡,她仇恨滿腔地對李光頭說:
「你為什麼不死?」
「你這個婊子,」李光頭終於找到了可以發泄的敵人,他咆哮如雷了,「宋鋼的屍體在你家門口放了三個多小時啦,等著你去開門!你這個臭婊子還在外面偷男人……」
「我是臭婊子,」林紅咬牙切齒地說,「你是什麼東西?你是混蛋王八蛋!」
「我是混蛋王八蛋,」李光頭也咬牙切齒了,「你他媽的是蕩婦淫婦!」
「我是蕩婦淫婦,」林紅恨之入骨地說,「你是禽獸不如!」
「我是禽獸不如,」李光頭眼睛通紅地說,「你他媽的是什麼?你他媽的害死了自己的丈夫!」
「我是害死了自己的丈夫,」林紅尖利地喊叫了,「你害死了自己的兄弟!」
李光頭聽了這話以後再次嗚嗚地哭了,他突然變得可憐巴巴了,他伸出手走向林紅,哀聲說:
「是我們兩個人害死了宋鋼,我們都不得好死……」
林紅打開李光頭伸過來的手,厭惡地喊叫:「滾開!」
林紅轉身走出李光頭的卧室,走下李光頭的樓梯,走到李光頭的客廳時,發現赤條條的李光頭跟在她身後;她打開屋門走出去時,赤條條的李光頭也跟了出來。林紅站住腳說:
「別跟著我!」
「誰他媽的跟著你!」赤條條的李光頭喊叫著快步走到林紅前面,「老子要去見宋鋼!」
「你站住!」林紅也喊叫了,「你沒臉去見宋鋼。」
「老子是沒臉去見宋鋼,」李光頭聽了這話傷心地站住了腳,然後回頭指著林紅罵道,「你這個婊子也沒臉見宋鋼。」
「我也沒臉見他,」林紅神情黯然地點點頭,彷彿同意李光頭的話,「可他是我這個婊子的丈夫……」
李光頭哭了:「他是我的兄弟……」
李光頭哭著捶胸頓足地走上了大街,捶胸頓足的時候他突然發現自己赤條條一絲不掛,他不知所措地站住了。林紅從後面走上來時,他竟然害羞似的雙手遮住了下身。林紅同情他了,輕聲說:
「你回去吧。」
李光頭像一個聽話的孩子那樣點點頭。林紅從他身旁走過後,聽到他嗚咽地說著:
「我會有報應的,你也會有報應的。」
林紅點點頭,抬手擦著眼淚說:「我肯定會有報應。」
這個夜晚秋風陣陣月光冷清,一個沿著鐵路撿煤塊的人,發現了死去的宋鋼,他告訴了住在鐵路旁邊的兩戶人家。宋鋼身上沒有一點血跡,列車輪子是從他腰上碾過去,衣服都沒有碾破,可是他的身體斷成兩截了。深夜十一點的時候,宋鋼被兩個住在鐵路旁邊的人用板車拉回到自己的家門口。這兩個人是宋鋼做搬運工時的工友,他們吃驚地認出了戴著口罩的宋鋼,看到了石頭上的衣服和衣服上的眼鏡,他們商量了一下后,找來了一輛板車,將宋鋼抬到了板車上,將宋鋼的眼鏡放進宋鋼的衣服口袋裡,又將宋鋼的衣服蓋在宋鋼的身上。宋鋼的身體很長,他躺進板車後腦袋都掛到外面了,兩隻腳仍然拖在地上。於是一個工友在前面拉著板車,另一個工友在後面抬著宋鋼的雙腿,走上了我們劉鎮寂靜的街道。滿街的落葉在車輪里「沙沙」地響著,偶爾有幾個行人在路邊站住腳好奇地看著他們,宋鋼生前的兩個工友誰也不說話,他們一前一後彎著腰,把宋鋼送回到自己的家門口。兩個工友放下板車后,將宋鋼的身體拉下來一些,讓宋鋼的腦袋不再掛在板車外面,讓宋鋼的雙腿彎曲下來,兩隻腳支撐住地面。然後兩個工友輕輕敲了一會門,又輕聲喊叫了一陣,他們無聲地等待了半個多小時,知道屋裡沒有林紅。一個坐在了板車的把手上守護宋鋼,另一個沿著空無一人的街道走去,這個人要去找李光頭公司的人,他知道宋鋼是李光頭的兄弟,也聽說過林紅和李光頭的緋聞。死去的宋鋼已經回家了,可是進不了自己的家門,他仰臉躺在門外的板車上。坐在板車把手上的工友,茫然地看著秋風吹起的樹葉不斷飄落在宋鋼的身上,有些樹葉來自上面的樹木,有些樹葉來自地面,被風颳起后掉進了板車。守護宋鋼的工友一直等到凌晨兩點,才看見另一個工友帶著劉副走來。
劉副站在板車前看了看宋鋼,搖了搖頭后,走到一旁給李光頭打電話了。劉副打完電話后,走回到板車前,三個人無聲地站在宋鋼的家門口。差不多凌晨三點時候,他們看到林紅從遠處走來。林紅出現在我們劉鎮空空蕩蕩的大街上,她走過一盞路燈時渾身閃亮,隨即走進黑暗裡,接著又渾身閃亮地走在另一盞路燈下,隨即又走進了黑暗裡。她低著頭雙手抱住自己的肩膀幽幽地走來,像是從生里走出來,走到了死,又從死里走出來,走到了生。
林紅走到這三個人的跟前,她躲閃著他們的眼睛。她側著身體從板車旁走過去,她在開門的時候回頭望了一眼板車裡滿身樹葉的宋鋼,屋門打開了,裡面黑洞洞的。林紅回頭望了一眼宋鋼后,忍不住在板車前俯下身去,撿去宋鋼臉上的樹葉。她看到的不是宋鋼的臉,是宋鋼的口罩,她一下子跪在地上失聲痛哭,她渾身哆嗦地摘下宋鋼臉上的口罩,借著月光她看到了宋鋼寧靜的臉,她痛哭著,雙手顫抖著摸索宋鋼的臉。這張臉曾經有過那麼多的幸福微笑,這張臉不久前在列車上還充滿了憧憬,現在生命離去了,這張臉已經和深夜一樣冰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