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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林紅沉浸在自己的幸福裏。她英俊的丈夫騎著時髦閃亮的永久牌,每天早晨把她送到針織廠,她走進廠門以後一次次回頭,一次次都看到宋鋼扶著自行車站在那裏依依不舍地揮手。到了傍晚的時候,她走出廠門就會看到宋鋼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林紅不知道宋鋼背著自己悄悄接濟李光頭,當她發現時,已經過去一個月了。


  林紅第一次發現宋鋼口袋裏的錢和糧票沒有的時候,不由微微一笑,林紅一聲不吭地拿出二角錢和二兩糧票放進宋鋼的口袋。宋鋼站在一旁什麽都沒有說,看著林紅由衷的微笑,宋鋼心裏一陣不安。


  林紅不知道李光頭像強盜一樣,每天都把宋鋼口袋裏的錢和糧票要走。她一天又一天地將錢和糧票補充到宋鋼的口袋裏,沒有一天間斷過。林紅起初是高興,覺得宋鋼知道照顧自己身體了,知道餓了就應該去買些吃的。慢慢地林紅覺得奇怪了,以前的宋鋼是一分錢都不舍得花,現在是每天都把錢花幹淨,而且沒有留下零錢。林紅心想不管宋鋼買什麽吃,總會有些零錢剩下。林紅懷疑地看起了宋鋼,宋鋼的眼睛躲躲閃閃。林紅終於問他了:


  “你每天都吃了些什麽?”


  宋鋼的嘴巴張了張,沒有說話。林紅又問了一次,宋鋼搖搖頭說自己什麽都沒有吃。林紅怔住了,宋鋼躲開林紅的眼睛,不安地說出錢和糧票的去向:


  “都給李光頭了。”


  林紅無聲地站在屋子中央,這時候她才想起來李光頭已經是個要飯的叫花子了,在此之前她完全忘記了李光頭的存在,她的世界裏隻有宋鋼,沒有別人,現在李光頭這個混蛋又闖進來了。林紅屈指一算,一個月下來差不多被李光頭拿走了六元錢,不由流出了難過的眼淚。林紅嘴裏反複念著“六元錢”,她說要是省著花,能夠讓兩個人生活一個月。


  宋鋼低垂著頭坐在床沿上,沒有去看林紅。直到林紅哭著問宋鋼:為什麽要這麽做?宋鋼這才抬起頭來,看了林紅一眼,輕聲說:

  “他是我弟弟。”


  “他又不是你的親弟弟,”林紅說,“就是親弟弟,他也該自己養活自己了。”


  “他是我的弟弟,”宋鋼不同意林紅的話,繼續說,“他以後會養活自己的,媽媽死前要我照顧……”


  “別提你那個後媽。”林紅喊叫著打斷宋鋼的話。


  林紅的話讓宋鋼傷心了,他也喊叫起來:“她就是我媽媽。”


  林紅吃驚地看著宋鋼,這是宋鋼婚後第一次衝著她喊叫,林紅無聲地搖頭了。林紅說出了“後媽”,宋鋼突然傷心地叫了起來,林紅吃驚之後,覺得自己可能是說錯了,她不再說話,於是屋子陷入到沉默之中。


  宋鋼低頭坐在那裏,此刻遙遠的往事雪花紛飛般地來到,他和李光頭的共同經曆仿佛是一條雪中的道路,慢慢延伸到了現在,然後突然消失了。宋鋼思緒萬千,可是又茫然不知所想,仿佛是皚皚白雪覆蓋了所有的道路,也就覆蓋了所有的方向。直到宋鋼低頭看見了林紅站在屋子中央的兩隻腳,他的思緒才回來。他看到林紅的鞋是舊的,鞋上麵的褲子是舊的,他知道褲子上麵的衣服也是舊的。想到林紅平日裏的省吃儉用,宋鋼心裏難受起來,他覺得自己不應該瞞著林紅把錢給李光頭,他這時候覺得自己確實做錯了。


  過了很長時間,看著宋鋼低著頭始終一聲不吭,林紅氣又上來了,她說:


  “你說話呀。”


  宋鋼抬起頭來,真誠地看著林紅說:“我錯了。”


  林紅一下子心軟了,看著宋鋼真誠的眼睛,不由歎息了一聲。然後林紅開始安慰宋鋼了,她說了很多話,說六元錢算不了什麽,就當成是被人偷走的,她還說了一個“破財免災”的成語,她說宋鋼以後不要再和李光頭來往就行了。她說話的時候,又從自己的皮夾裏摸出了兩角錢和二兩糧票,放進了宋鋼的口袋。宋鋼看見了十分感動,他對林紅說:


  “我不需要錢了……”


  “你需要,”林紅看著宋鋼說,“你一定要花在自己身上。”


  這天晚上兩個人躺在床上以後,繼續著他們一如既往的甜蜜。宋鋼充滿愛意地摟著林紅,林紅享受著宋鋼對自己細水長流似的愛,臉上掛著甜蜜的微笑,睡著以後微笑仍然掛在臉上。


  第二天下班的時候,宋鋼騎著自行車去針織廠接林紅時,已經在縣政府大門口靜坐示威的李光頭看見了他,立刻跳起來叫住了他。當時宋鋼心裏“咯噔”一下,他捏住刹車,雙腳踮地穩住自行車,聽著李光頭腳步拖遝地走過來,宋鋼突然害怕他再次伸手要錢。這個李光頭偏偏伸出了手,大言不慚地說:


  “宋鋼,我一天沒吃沒喝了……”


  宋鋼腦子裏“嗡嗡”響了,他的手習慣性地伸進了口袋,捏住了裏麵的錢和糧票,然後他臉紅了,他搖著頭說:


  “今天沒有……”


  李光頭大失所望,伸向宋鋼的手縮了回去,吞著口水垂頭喪氣地說:“我吞了一天口水了,他媽的還要再吞一夜的口水……”


  這時候宋鋼鬼使神差地將口袋裏的錢和糧票拿了出來,遞給了滿臉失落的李光頭。李光頭先是一驚,隨後嘿嘿笑了,接過錢時罵了起來:

  “他媽的,你也學會捉弄人啦!”


  宋鋼苦笑著騎車離去。這個晚上宋鋼最擔心的時刻出現在晚飯以前,林紅的手伸進了宋鋼的口袋,她發現錢和糧票又沒有了。這一次林紅期待著能夠摸到它們,當她確信錢和糧票都沒有以後,突然驚慌起來,她有些害怕地看著宋鋼,希望宋鋼告訴她,這一次是他自己花掉的。當林紅的手伸進口袋的時候,宋鋼痛苦地閉了一下眼睛,睜開眼睛看到林紅害怕的眼神後,宋鋼聲音抖動地說:


  “我錯了。”


  林紅知道錢和糧票又被李光頭拿走了,她絕望地看著宋鋼,憤怒地喊叫起來:


  “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宋鋼羞愧不已,他想解釋事情的前後經過,可是話到嘴邊時還是那一句:

  “我錯了。”


  林紅氣得眼淚直流,她咬著嘴唇說:“我昨天才給你的錢,你今天就去給李光頭了,你就不能等幾天再給他嗎?你就不能讓我先高興幾天嗎?”


  宋鋼恨起了自己,他咬牙切齒想說一句仇恨自己的話,可是說出來仍然是這三個字:


  “我錯了。”


  “別再說啦!”林紅喊叫起來,“我都聽煩了,你隻會說這三個字。”


  宋鋼不敢再說話了,他低頭站在屋子的角落裏,像是文革時挨批鬥的父親宋凡平。林紅一邊哭著一邊說著,宋鋼站在那裏一點反應沒有,林紅又氣又傷心,她不願意去理睬宋鋼,她躺到了床上,用被子蒙住自己。宋鋼無聲無息地站了一會後,開始在屋子裏走動了,林紅聽到鍋碗的響聲,知道宋鋼在做晚飯了。屋子裏逐漸暗下來,宋鋼做好了晚飯,把飯菜端到桌子上,又準備好了碗筷。林紅心想宋鋼應該走過來說話了,可是宋鋼在桌子旁坐了下來,然後又是死一般的沉寂。林紅氣得咬住了嘴唇,過去了很長時間,屋子裏變得漆黑一團,宋鋼還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好像是在等待著林紅睡醒了起床一起吃飯。


  林紅知道宋鋼一直會這麽坐下去,如果林紅在床上躺到天亮的話,宋鋼就會在椅子裏坐到天亮。宋鋼坐在那裏連呼吸都很輕微,像是怕吵著林紅。林紅開始心疼宋鋼了,開始想到宋鋼的種種好處,想到宋鋼對自己的愛,想到宋鋼的善良忠誠,想到宋鋼的英俊瀟灑……想到英俊瀟灑時她不由抿嘴一笑,她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

  “宋鋼。”


  坐在椅子裏的宋鋼霍地站了起來,接下去林紅沒有說話,宋鋼猶豫不決地又要坐下了。林紅看到了宋鋼的身影在黑暗裏的反應,她再次抿嘴一笑,她輕聲說道:

  “宋鋼,你過來。”


  宋鋼走到了床前,高大的身影俯首下來。林紅繼續輕聲說:“宋鋼,你坐下來。”


  宋鋼小心翼翼地在床沿上坐下來,林紅拉住他的手說:“坐進來。”


  宋鋼坐了進去,林紅把他的手拉到自己胸前說:“宋鋼,你太善良了,我以後不能再給你錢了。”


  宋鋼在黑暗裏點點頭,林紅把他的手貼到了自己臉上,問他:“你沒有生氣吧?”


  宋鋼在黑暗裏搖搖頭說:“沒有。”


  林紅坐了起來,把宋鋼另一隻手也拉過來,然後溫柔地對宋鋼說:“我不想說李光頭這個人有多壞,他就是一個好人,我們也養不起他。你想想,我們兩個人一個月才多少錢?我們以後還會有孩子,我們要把自己的孩子養大,不能有李光頭這個負擔,李光頭沒有了工作,以後活不下去,會死纏著你……宋鋼,我不是擔心現在,我是擔心以後,你為我們以後的孩子想想吧,你一定要和李光頭斷絕關係……”


  宋鋼在黑暗裏點了點頭,林紅沒有看清,她問:“宋鋼,你點頭了嗎?”


  宋鋼點著頭說:“我點頭了。”


  林紅停頓了一下,問宋鋼:“我說得對不對?”


  宋鋼點頭說:“對。”


  這個晚上急風暴雨之後又是風平浪靜,此後的日子裏宋鋼開始躲避李光頭了。宋鋼下班騎車去針織廠接林紅時,就要經過李光頭靜坐示威的縣政府大門。宋鋼躲開李光頭繞道遠行,讓林紅時常站在針織廠大門口等了又等。以前林紅還沒有跨出廠門,宋鋼就等在那裏了,現在她伸長了脖子左等右等,針織廠的女工都走光了,宋鋼騎著車才匆匆趕到。有一天林紅終於不高興了,沉著臉一聲不吭地坐上了後座,路上不和宋鋼說一句話。回到家裏,林紅開始責怪宋鋼,她說自己站在工廠門口擔驚受怕,擔心宋鋼路上出事了,甚至都想到宋鋼是不是撞上電線杆撞破了腦袋。宋鋼支支吾吾地解釋自己為什麽遲到,他說是為了躲避李光頭繞了遠路。聽了這話,林紅立刻響亮地說:

  “怕什麽?”


  林紅說李光頭這種人,誰越是怕他,他就越是要欺負誰。林紅告訴宋鋼,以後還是從縣政府大門口走,她說:

  “你不要去看他,就當沒有這個人。”


  宋鋼問她:“他要是叫我呢?”


  “你沒有聽到,”林紅說,“就當沒有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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