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李光頭成了李廠長以後,經常和其他的廠長們一起開會。都是一些身穿中山裝腳蹬黑皮鞋的人物。李光頭和他們笑臉相迎握手致意,幾個月下來李光頭就和他們稱兄道弟了。李光頭從此進入了我們劉鎮的上流社會,於是造就了一副不可一世的嘴臉,他喜歡昂著頭和別人說話。
有一天在橋上突然見到林紅,不可一世的李光頭突然呆頭呆腦了。這時的林紅芳齡二十三,六年多前李光頭偷看到的是一個十七歲美少女,如今的林紅更是風姿綽約。林紅目不斜視地從橋上下來,走到李光頭身旁時,剛好有人喊叫她的名字,她一個轉身長辮子飄揚而起,差一點掃到了李光頭的鼻尖。李光頭如癡如醉地看著林紅下橋沿著街道走去,嘴裏呻吟似的說個不停:
“美啊,美啊……”
兩股鮮血從他的鼻孔裏流了出來,流進了他的嘴巴。李光頭很久沒有見到林紅了,他當了廠長以後差不多忘記了這個劉鎮美人,這天他突然見到林紅時竟然激動得流出了鼻血。李光頭再次名噪一時,差不多和他當年在廁所裏偷看屁股齊名了。我們劉鎮的群眾嘿嘿笑個不停,群眾敲打著手指數了一年又一年,說自從李光頭在廁所裏偷看女人屁股以後,劉鎮再沒有什麽讓人興奮的事情發生了;說這劉鎮是一年比一年沉悶,群眾是越活越消極;現在好了,現在李光頭重出江湖了,鬧出來的仍然是個林紅新聞。
李光頭對群眾的嘲笑不屑一顧,他說那是“獻血”,他說普天之下能為愛情獻血的,他拍拍自己的胸脯:
“非我莫屬。”
我們劉鎮的老人說話比較客氣,他們說:“有名氣的人,做出來的事情也有名氣。”
這話傳到李光頭耳中,他聽了很舒服,點著頭說:“名人嘛,是非總是比普通人多。”
李光頭曾經把劉作家揍出了妄想性回憶,現在他自己也患上了妄想症,他左思右想,想著林紅從他身旁走過時為什麽挨得那麽近,林紅飄起的長辮子都快碰上他的鼻尖了。李光頭把鍾情妄想和誇大妄想熔於一爐,他斷定林紅愛上自己了,哪怕沒有愛上也是快要愛上了。李光頭心想那天橋上和街上的人實在是太多了,要是深更半夜街上和橋上都是空無一人,林紅肯定會站住腳,肯定會含情脈脈地把他看了又看,把他臉上皮肉裏的血管神經,一根根看進眼裏,銘刻到心裏去。然後李光頭一臉傻笑地告訴宋鋼:
“林紅對我有意思了。”
宋鋼知道林紅,知道這個劉鎮美人是所有劉鎮男人深夜裏的美夢。宋鋼覺得林紅就像是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一樣可望而不可即,現在李光頭突然聲稱林紅對自己有意思了,宋鋼驚愕得說不出話來。林紅會喜歡六年多前在廁所裏偷看自己屁股的李光頭嗎?宋鋼一點把握都沒有,他問李光頭:
“林紅為什麽對你有意思?”
“我是李廠長啊!”李光頭拍著胸脯,對宋鋼說,“你想想,這劉鎮上上下下前前後後二十多個廠長裏麵,隻有我李廠長是個未婚青年……”
“是啊!”宋鋼聽了這話連連點頭,他對李光頭說,“古人說郎才女貌,你和林紅就是郎才女貌。”
“對啊!”李光頭興奮地給了宋鋼一拳,他的眼睛閃閃發亮,他說,“我要說的就是郎才女貌。”
宋鋼的話讓李光頭找到了他和林紅相愛的理論基礎,李光頭開始正式追求林紅了。我們劉鎮很多年輕男子都曾經或者正在追求林紅,這些沒出息的男人後來都一個個知難而退,隻有氣度不凡的李光頭鍥而不舍。
李光頭大刀闊斧地追求林紅,他讓宋鋼做他的狗頭軍師,宋鋼讀過幾本破爛的古書,宋鋼說古人打仗前都要派信使前去下戰書,他說:
“不知道求愛前是不是也要派個信使過去?”
“當然要派。”李光頭說,“讓林紅做好準備,要不太突然了,她激動得暈倒了怎麽辦?”
李光頭派遣的信使是我們劉鎮的五個六歲的男孩,他是在去福利廠上班的路上見到他們的。這幾個男孩正在大街上嚷嚷,他們對著李光頭指指點點爭吵不休,有個孩子說這個光腦袋的人就是那個傳說中偷看林紅屁股的人,也是傳說中見了林紅流出鼻血的人;還有一個孩子說不是這個人,是那個叫李光頭的人。李光頭聽到了他們的話,心想連這些小王八蛋都知道自己的種種傳說,自己已經是劉鎮的神話人物了。李光頭站住腳,神氣地招招手,讓孩子們走過來。這幾個流著鼻涕的孩子走上去,仰臉看著我們劉鎮的名人李光頭。李光頭蹺起大拇指,指著自己的鼻子說:
“老子就是李光頭。”
幾個男孩呼呼地吸著他們的鼻涕,個個驚喜地看著李光頭。李光頭揮動著手讓他們趕快把鼻涕吸幹淨了,然後問:
“你們也知道林紅?”
幾個男孩點著頭齊聲說:“針織廠的林紅。”
李光頭嘿嘿笑了幾聲,說要交給他們一個光榮的任務,讓他們跑到針織廠的大門口守候著,像夜裏的貓守候著夜裏的老鼠那樣,等林紅下班出來時,就對著林紅大聲喊叫……李光頭學著孩子的腔調喊叫起來:
“李光頭要向你求愛啦!”
幾個男孩咯咯笑著齊聲喊叫:“李光頭要向你求愛啦!”
“對,就是這樣喊。”李光頭讚賞似的挨個拍了拍他們的腦袋,對他們說,“還有一句,‘你準備好了嗎?’”
幾個男孩喊叫:“你準備好了嗎?”
李光頭十分滿意,誇獎這幾個孩子學得真快。他伸手數了數,一共有五個男孩,他從口袋裏拿出兩個五分的硬幣,在街旁的小店裏買了十顆硬糖,發給孩子們每人一顆硬糖,剩下的五顆放進了自己的口袋。李光頭告訴五個男孩,先給他們每人一顆,剩下的五顆等他們完成任務以後,再到福利廠來領賞。然後李光頭像是戰場上的軍官指揮士兵衝鋒那樣,向著針織廠的方向一揮手:
“出發!”
五個孩子飛快地將糖紙剝了,飛快地將硬糖放入嘴中,他們站在那裏沒有動,幸福地吃著糖果。李光頭再次揮了一下手,他們還是沒有動,李光頭說:
“他媽的,快去呀!”
他們互相看了看後,問李光頭:“什麽叫求愛?”
“求愛?”李光頭費勁地想了想後說,“求愛就是結婚,就是天黑了一起睡覺。”
五個孩子咯咯直笑,李光頭再次把他粗短的手臂揮向了針織廠,五個孩子排成一隊向前走去,他們一邊走一邊喊叫:
“李光頭要向你求愛啦!結婚啦!睡覺啦!你準備好了嗎?”
“他媽的,回來。”李光頭趕緊把他們叫回來,告訴他們:“不準喊結婚,不準喊睡覺,隻能喊求愛。”
這天下午,李光頭的五個愛情信使一路喊叫著走向了針織廠。我們劉鎮的群眾是大開眼界,看著這幾個李光頭的愛情特派員叫叫嚷嚷,群眾做夢都想不到李光頭還會有這樣一手,竟然讓幾個流著鼻涕穿著開襠褲的孩子代表自己去向林紅求愛。群眾一邊笑著一邊搖頭,他們說李光頭肯定是腦子裏有屎有尿了,才會幹這種蠢事;他們說李光頭整天和兩個瘸子、三個傻子、四個瞎子、五個聾子相處在一起,把自己的腦子也相處殘疾了。
當時趙詩人也在現場,他同意群眾的結論。他說自己很早就認識李光頭了,他了解李光頭的底細;他說從前的李光頭雖然不聰明,但是也不傻;他說李光頭自從去了福利廠,尤其是當上了瘸傻瞎聾們的廠長以後,一天比一天傻。趙詩人優雅地說了一句古話:
“這叫近墨者黑,近朱者赤。”
五個孩子吸著鼻涕唱歌似的喊叫,先是把“求愛”喊出去了一條街,接著把“結婚”喊出去了第二條街道,當他們喊到第三條街道時,嘴裏已經在喊叫著“睡覺”了。五個孩子喊叫到了“睡覺”,才想起來李光頭的話,李光頭不準他們喊“睡覺”。他們開始往回喊叫,喊叫起了“結婚”,接著想起來“結婚”也不能喊叫,當他們再往回喊叫時,怎麽都想不起來“求愛”這個詞了。五個孩子站在街道上東張西望,他們用手擦著鼻涕,又把手上的鼻涕擦到屁股上,把屁股上的褲子擦得像是蚰蜒爬過似的亮晶晶,他們仍然沒有想起來“求愛”這個詞。
趙詩人剛好走到這第三條的街道上,趙詩人聽清楚了孩子們的議論,心裏想到李光頭曾經揚言要揍出他勞動人民的本色,頓時一臉壞笑了,他向五個孩子招招手,五個孩子走到他跟前,他低聲告訴他們:
“是‘性交’。”
五個孩子互相看來看去,覺得有點像這個詞,又不太像這個詞。趙詩人斬釘截鐵地又說了一遍:
“肯定是‘性交’。”
五個孩子立刻點起了頭,他們歡歡喜喜地走向了針織廠。在針織廠的大門口,五個孩子叫叫嚷嚷,看著傳達室裏守門的老頭,對著關上的大鐵門齊聲喊叫:
“李光頭要和你性交啦!”
傳達室裏的老頭先是好奇地豎起耳朵聽,孩子們喊叫了三遍後他才聽清楚,他勃然大怒,提起門後的掃帚衝了出去,五個孩子嚇得四散而逃。老頭揮舞著掃帚破口大罵:
“操你媽,操你奶奶……”
五個孩子戰戰兢兢地重新聚到一起,十分委屈地對守門的老頭說:“是李光頭讓我們來……”
“李光頭,操他媽的。”老頭把掃帚往地上一捅,叫道,“他敢來和老子性交?老子捅爛他的屁眼。”
五個孩子的五個腦袋,像五個撥浪鼓一樣搖晃,他們對著老頭喊叫:“不是和你,是和林紅……”
“和誰都不行。”老頭義正詞嚴地說,“就是和他親媽,也不能性交。”
五個孩子不敢再走近針織廠的大門了,他們躲在不遠處的樹後,眼睛盯著傳達室裏的老頭。老頭一出來,他們立刻轉身逃跑;老頭回到傳達室,他們又小心翼翼地走到那棵樹後探頭探腦。他們按照李光頭的指示,像是夜裏的貓守候著夜裏的老鼠那樣,守候到針織廠下班的鈴聲響起。然後他們看到林紅和一群女工走出來了,五個孩子中間有兩個知道誰是林紅,這兩個孩子使勁向林紅招手,另外三個像哨兵一樣盯著傳達室裏的老頭。兩個孩子壓低聲音喊叫:
“林紅,林紅……”
正和其他女工說說笑笑走來的林紅,聽到了孩子神秘的喊叫,她好奇地站住腳,看著躲在樹後的五個孩子。其他女工也站住了腳,她們嬉笑著說林紅真是美名遠揚,連穿開襠褲的孩子都知道她。這時五個孩子齊聲對林紅喊叫起來:
“李光頭要和你性交啦!”
有一個孩子還向林紅解釋:“就是在廁所裏偷看你屁股的李光頭。”
林紅立刻臉色慘白,其他女工先是一怔,接著捂住嘴,哧哧笑了起來。五個孩子繼續喊叫:
“李光頭要和你性交啦!”
林紅氣得眼淚都出來了,她緊緊咬著自己的嘴唇,飛快地向前走去,其他女工在後麵忍不住咯咯笑出聲來了。五個孩子想起來還有一句話沒有喊叫,他們像一群兔子似的追了上去,對著林紅的背影喊:
“你準備好了嗎?”
五個孩子終於完成了李光頭交給他們的光榮任務,一個個高興得滿臉通紅,走在了那群下班的女工中間。那些姑娘摸著他們的腦袋,摸著他們的臉,仿佛無限寵愛著他們,向他們打聽著事情的前前後後。他們一五一十地說著,姑娘們咯咯笑得一個個彎下了腰,一個個都直不起來了。
然後五個孩子跑向了福利廠,福利廠也下班關門了,他們又一路打聽著跑到了李光頭的家門口叫叫嚷嚷。李光頭和宋鋼從屋裏走出來,五個孩子的五隻右手同時伸向了李光頭,李光頭知道他們是來領賞的,他把口袋裏的五顆硬糖拿出來,一顆顆地放在他們手中,孩子飛速地剝了糖紙,將五顆硬糖放進了五個嘴巴裏。李光頭充滿期待地問他們:
“她是不是笑了?”
李光頭做出一副害羞的笑容給孩子們看,問他們:“是不是這樣笑?”
五個孩子搖著頭說:“她哭了。”
李光頭吃驚地對宋鋼說:“這麽激動。”
李光頭繼續充滿期待地問他們:“她一定是臉色通紅?”
五個孩子繼續搖著頭說:“她的臉白了青了。”
李光頭疑惑地看著宋鋼說:“不對呀,她的臉應該是紅了。”
“就是白了青了。”孩子們說。
李光頭開始疑惑地看著五個孩子了,他說:“你們是不是喊錯了?”
“沒有。”孩子們說,“我們就是喊‘李光頭要和你性交啦’,我們連‘你準備好了嗎’都喊了。”
李光頭“哇哇”地咆哮起來,像頭野獸似的對著五個孩子咆哮:“誰讓你們喊‘性交’啦?他媽的,誰讓你們喊‘性交’啦?”
五個孩子渾身哆嗦著,結結巴巴地說著,他們不認識趙詩人,他們說了又說也沒說清楚那個人是誰。他們一邊後退一邊說著,最後是撒腿就跑。李光頭氣得臉色從蒼白到鐵青,比林紅的臉色還要白還要青,他揮舞著拳頭咆哮著:
“那個王八蛋,那個階級敵人,老子一定要把他揪出來,一定要對他實行無產階級革命專政……”
李光頭氣得胸膛裏像是拉風箱一樣呼哧呼哧地響。宋鋼拍著他的肩膀說,生氣沒有用,還是盡快去向人家林紅道歉。第二天下午下班的時候,李光頭和宋鋼一起站在了針織廠的大門口。針織廠下班的鈴聲響起來,裏麵的女工成群結隊走出來時,李光頭有些緊張了,他說自己馬上要挺身而出了,他讓宋鋼在一旁察言觀色,若形勢不對宋鋼要趕緊拉拉他的衣服。
林紅遠遠就看見了站在大門外的李光頭,她聽到身邊的姑娘們一聲聲地驚叫,她鐵青著臉走到了大門口,她看到李光頭身旁的宋鋼時,不由多看了他一眼,這是林紅第一次注意到身材挺拔麵容英俊的宋鋼。
李光頭看到林紅從大門裏走出來時,悲愴地對著林紅喊叫:“林紅,誤會啦!昨天的幾個小王八蛋喊錯啦!我沒讓他們喊‘性交’,我讓他們喊‘求愛’,我李光頭要向你求愛!”
那些成群結隊走出來的女工聽到了李光頭悲愴的喊叫,看到了李光頭悲愴的表情,笑得擠成了一團又一團。林紅已經憤怒得麻木了,她神情冷漠地從李光頭身邊走過。李光頭緊跟在她的身後,舉起拳頭捶打著自己的胸膛,都捶打出了鼓的響聲。他讓胸膛發出的鼓聲伴奏自己的喊叫:
“天地良心啊!”
李光頭一點都不理會針織廠女工們咯咯的嗤笑,他繼續悲愴地表白:
“那幾個小王八蛋真的喊錯啦,有個階級敵人在搞破壞……”
隨即李光頭義憤填膺了,他的拳頭不再捶打自己的胸膛,開始在頭頂胡亂揮舞,他說:
“那個階級敵人在破壞我們的無產階級革命感情,故意讓那幾個小王八蛋喊‘性交’。林紅,你放心,不管那個階級敵人隱藏得有多深,我他媽的一定要把他揪出來,一定要對他實行無產階級革命專政……”
然後李光頭語重心長地說:“林紅,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啊!”
這時林紅終於忍無可忍了,她回頭看著叫嚷的李光頭,咬牙切齒地說出了一句有生以來最難聽的話:
“你去死吧!”
這句話讓慷慨激昂的李光頭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等針織廠的女工們都走過去了,等她們幸災樂禍的嬉笑也都飄過去了,李光頭這才回過神來,他要快步追上去,宋鋼緊緊拉住了他,宋鋼說別追了,李光頭才悻悻地站住腳,充滿愛意地看著林紅遠去的背影。
然後兄弟兩個走向了自己的家。李光頭一點都沒有失敗的感覺,仍然走得氣宇軒昂。宋鋼反而像個被愛情淘汰的人,垂頭喪氣地走在李光頭身旁。宋鋼憂心忡忡地對李光頭說:
“我覺得林紅對你沒有意思。”
“胡說。”李光頭說完後,又自信地加了一句,“不可能沒有意思。”
宋鋼搖著頭說:“她要是對你有意思,就不會說那句難聽的話了。”
“你懂什麽呀?”李光頭老練地教育起了宋鋼,“女人就是這樣,她越是喜歡你,就越是要裝出討厭你的樣子;她想得到你的時候,就會假裝不要你。”
宋鋼覺得李光頭說得很有道理,他驚訝地看著李光頭說:“你是怎麽知道這些的?”
“社會經驗嘛。”李光頭得意地說,“你想想,我經常和廠長們一起開會,那些廠長都是過來人,都是聰明人,他們都這麽說。”
宋鋼欽佩地點著頭,說李光頭接觸的人不一樣,眼界也不一樣了。李光頭這時候“哇”的一聲叫了起來,他說:
“有一個成語,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李光頭拍著自己的腦袋,遺憾地說:“他媽的,我怎麽想不起來了?”
李光頭一路上都在興致勃勃地想著那個成語,他一路上說了十七個“他媽的”,也沒把那個成語想出來。宋鋼也絞盡腦汁地替他想,走到家裏了也同樣沒有想起來。宋鋼進屋後趕緊去找來中學時用過的成語詞典,坐在床上翻閱了半天後,試探地問李光頭:
“是不是欲擒故縱?”
“對!”李光頭歡呼起來,“我要說的就是欲擒故縱。”
這天晚上李光頭拉著宋鋼挑燈夜戰,商量著如何來破解林紅的“欲擒故縱”。到了紙上談兵的時候,宋鋼立刻顯得才華橫溢,他讀過半冊破爛的《孫子兵法》,他閉著眼睛把半冊兵法在腦子裏回憶了一遍,睜開眼睛又分析了一番林紅的敵情,然後誇獎林紅的“欲擒故縱”實在是高深莫測,宋鋼說:
“欲擒故縱了不得,進可攻,退可守。”
接下去宋鋼捧著成語詞典翻來覆去地讀著,他在裏麵找到了另外五個成語後,得意地伸出了五根手指,告訴李光頭:
“要用五招戰術,方可破解林紅的欲擒故縱。”
“哪五招?”李光頭欣喜地問。
宋鋼把五根手指一根一根彎下來說:“旁敲側擊,單刀直入,兵臨城下,深入敵後,死纏爛打。”
宋鋼向李光頭解釋,前兩招戰術已經用過了。昨天讓幾個孩子先去喊叫,這是旁敲側擊;今天李光頭親自出馬,這是單刀直入。第三招為什麽叫兵臨城下?就是不能再一個人去了,李光頭應該把福利廠的全體員工都帶去,讓林紅領略一下李廠長的風采。第四招深入敵後,宋鋼說這是關鍵一役,成敗與否都在這裏了。
李光頭眼睛閃閃發亮地問:“怎麽深入敵後?”
“去她家。”宋鋼說,“深入敵後,就是深入到她家裏去,去把她父母征服了,這叫擒賊先擒王。”
李光頭連連點頭,他問:“死纏爛打呢?”
“天天去追求她,鍥而不舍,直到她以身相許。”宋鋼說。
李光頭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對宋鋼大聲喊叫:“宋鋼,你真不愧是我的狗頭軍師!”
李光頭雷厲風行,第二天下午就兵臨城下了。李光頭帶著十四個瘸傻瞎聾的忠臣在我們劉鎮的大街上招搖過市,我們劉鎮的很多群眾親眼目睹了當時熱鬧的情景,群眾笑疼了肚子,笑啞了嗓子。李光頭擔心兩個瘸子走得太慢會掉隊,就讓他們走在最前麵,於是整支求愛的隊伍向前走去時故障不斷,走得七零八落。領隊的兩個瘸子,一個往左瘸,一個往右瘸,走著走著一個走到了大街的最左邊,一個走到了大街的最右邊,讓後麵的三個傻子遲疑不決,往左邊跟上幾步,又趕緊退回來再往右邊跟上幾步。三個傻子手挽手一副齊心合力的樣子,他們忽左忽右地走著,把後麵用竹竿指路的四個瞎子撞得暈頭轉向,跌倒在地重新爬起來後,隻有一個瞎子還在往前走,兩個往後走了,一個走到街邊被一棵梧桐樹擋住了,他手裏的竹竿對著梧桐樹指指點點,嘴裏一聲聲地叫著:
“李廠長,李廠長,這是什麽地方?”
李光頭忙得滿頭大汗,他剛把兩個往後走的瞎子轉過身去,那個正確往前走著的瞎子又被三個傻子撞倒了,梧桐樹那邊的瞎子還在發出一聲聲的求救。多虧了還有五個聾子,李光頭手舞足蹈地指揮他們,讓他們不要走成一排了,讓他們分頭行動,一個去把梧桐樹前的瞎子拉回來,兩個去管好前麵的三個傻子,還有兩個趕緊去幫助倒地的瞎子。李光頭像是跳起了街舞,上躥下跳地指揮著五個聾子。一邊指揮著,一邊還對街邊的群眾指點著自己的耳朵,告訴他們:
“這五個是聾子。”
李光頭手忙腳亂地控製著求愛的隊伍,他發現問題的症結是最前麵的兩個瘸子,他飛快地跑上去,讓兩個瘸子互換了位置,讓往左瘸的走在右邊,讓往右瘸的走在左邊。兩個瘸子不再越走越分開了,他們瘸到了一起,走幾步就會互相撞上,分開後再走幾步後又互相撞上了。李光頭繼續跳著街舞,指手畫腳地指揮著五個聾子,五個聾子也明白了自己的使命,兩個走到了隊伍的左側,三個走到了隊伍的右側,他們像憲兵一樣維持起了隊形。
這支求愛的隊伍終於沒有故障了,李光頭擦著滿頭的汗水,麵對街邊陣陣哄笑的群眾,像是領導視察般的向他們揮手致意。街邊的群眾七嘴八舌,打聽著這支奇奇怪怪的隊伍要走向何方?李光頭信誓旦旦地告訴他們,他把福利廠的全體工人都帶上了;他要兵臨城下針織廠,要去向林紅宣布自己波浪滔天的愛和群山巍峨的愛,他說:
“我要讓林紅知道,我對她的愛,比山高比海深。”
這是我們劉鎮的今古奇觀。群眾奔走相告,街上閑逛的男女老少共同掉頭走向了針織廠,很多商店裏的售貨員也請假出來了,更多的人是從工廠裏溜出來的,大街上的人是越來越多。我們劉鎮的群眾擁擠推搡,像是波浪包圍著漩渦一樣,包圍著李光頭的求愛隊伍,一起擁向了針織廠。
針織廠守門的老頭興致勃勃,他的眼睛裏望出去全是人,他感歎不已,他說文化大革命以後就沒有一下子見過這麽多的人,然後他說了一句幽默的話:
“我還以為是毛主席來了。”
有群眾沒有幽默感地說:“毛主席逝世好幾年啦。”
“我知道,”守門的老頭不高興地說,“誰不知道毛主席他老人家逝世了?”
李光頭的求愛隊伍站在了針織廠的大門口,他讓十四個忠臣排成兩隊,兩個瘸子、四個瞎子和兩個會喊叫的聾子站在前排,三個傻子和三個不會喊叫的聾子站在後排。李光頭已經在福利廠的車間裏練習了一個上午,他讓前排的八個瘸瞎聾練習齊聲喊叫,讓後排不會出聲的三個聾子練習使勁鼓掌。至於三個傻子,李光頭吸取了上次陶青來視察時的教訓,知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知道他們到了該喊叫“林紅”的時候,喊出來的又是“李廠長”。李光頭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教會他們如何舉起雙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李光頭最擔心的就是這三個傻子,已經站到針織廠大門口了,李光頭又讓三個傻子練習了三次捂緊嘴巴。李光頭把雙手往嘴邊一舉,三個傻子的六隻手掌立刻齊刷刷地捂緊了他們的嘴巴,李光頭一個一個檢查過來,他十分滿意,他說:
“捂得好,捂得水泄不通啦。”
這時候人聲鼎沸,李光頭轉向了黑壓壓的群眾,兩條胳膊抬起來,又使勁地壓下去。像那個名揚世界的指揮家卡拉揚,李光頭的兩條胳膊抬起來七次,壓下去七次,群眾的嘈雜聲終於下來了,隻有七零八落的聲音在起起落落,李光頭把食指舉到了嘴邊,身體轉著圈“噝噝”地吹著氣。李光頭的身體一百八十度地轉來轉去,快把自己轉暈了,群眾終於鴉雀無聲,李光頭對著群眾喊叫:
“大家配合一下,好不好?”
“好!”群眾一起喊。
李光頭滿意地點點頭,群眾的聲音又七零八落地起落了,李光頭趕緊把食指舉到嘴邊,“噝噝”吹著氣,身體又轉了起來。
下班的鈴聲還沒有響起來,針織廠的劉廠長是我們劉鎮的著名煙鬼,他抽著煙帶著幾個人走到了大門口,他聽說李光頭兵臨城下,幾乎把全鎮的群眾都帶了過來。三十多歲的劉廠長一天抽三盒香煙,從早到晚手不釋煙,他一邊抽著煙一邊走來,看到大門外黑壓壓烏雲般的人群嚇了一跳,心想這個李光頭真是個百分百的王八蛋。煙鬼劉廠長和李光頭經常在一起開會,他們是老熟人了,煙鬼劉廠長很遠就向李光頭招手了,嘴裏熱情地叫著:
“李廠長,李廠長……”
走到了李光頭身旁,煙鬼劉廠長忘記香煙快要燒到手指上,低聲埋怨他:“李廠長,你這是幹什麽?你看看,把大門全堵住了,工人下班怎麽回家?”
李光頭嘿嘿地笑,他說:“劉廠長,你隻要讓林紅出來一下,我們對她說上一兩句話,我馬上撤兵,班師回朝。”
煙鬼劉廠長知道隻能這樣了,這時他猛地抖了一下右手,扔掉燒到了手指的香煙屁股,他點點頭,重新抽出一支香煙點燃了,猛吸一口後,轉身讓手下一個人去把林紅叫來。
十分鍾以後,林紅出現了,她握緊雙手低著頭走過來,她步伐僵硬像是瘸了一樣。林紅的出現讓群眾山呼海嘯了,李光頭焦急地轉過身去,麵對著群眾再次像指揮家卡拉揚了,胳膊一次次抬起來,一次次壓下去。群眾的喊叫漸漸平息下來,李光頭扭頭一看,林紅已經走近了,趕緊對著手下的十四個忠臣一揮手,他的左手在捂住嘴巴的時候,右手豪邁地揮向了天空,後排的三個傻子竟然反應最快,立刻舉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其次是後排的三個聾子拚命鼓掌;然後前排八個瘸瞎聾開始齊聲喊叫了:
“林紅!林紅!林紅!”
烏雲般黑壓壓的群眾也跟著喊叫:“林紅!林紅!林紅!”
八個瘸瞎聾接下去喊叫:“請你來當福利廠的第一夫人吧,請你來當福利廠的第一夫人吧……”
群眾嘰嘰喳喳,八個瘸瞎聾喊了四遍以後,群眾才聽清楚了,群眾山呼海嘯地喊叫起來,群眾去蕪存菁,自動改編了口號,群眾喊:
“第一夫人!第一夫人!第一夫人!”
李光頭眼睛閃閃發亮,激動地說:“群眾的呼聲很高啊,群眾的呼聲很高啊……”
低頭走來的林紅這時抬起了頭,她驚恐萬分地站住了腳,看了看黑壓壓的人群,她轉身往回走了。這時意外發生了,三個傻子中的一個,本來好好地捂著自己的嘴巴,林紅抬起頭來的時候,讓他見到了人間美色。這個傻子立刻身不由己了,他用力推開了前麵的瞎子,伸開雙臂去追趕林紅了。這個傻子流著口水,一聲聲叫著:
“妹妹,抱抱;妹妹,抱抱……”
群眾先是驚訝的一片耳語高低起伏聲,隨後爆發了飛機投彈轟炸般的大笑聲。李光頭沒想到半路殺出一個花傻子,他一聲聲罵著“他媽的”,衝上去拉住這個花傻子,低聲吼叫:
“他媽的,你給我回去,你這個花傻子。”
花傻子使勁掙脫李光頭的手,喊叫著繼續追趕林紅:“妹妹,抱抱……”
李光頭再次衝上去,這次抱住了他,低聲給他講道理:“林紅不能和你抱,林紅要和我抱;林紅和我抱是第一夫人,和你抱就是傻夫人……”
花傻子被李光頭抱住後不能去追趕林紅了,花傻子很生氣,對準李光頭的左眼就是一拳,揍得李光頭嗷嗷了兩聲。李光頭右手扯住花傻子後背的衣服,左手向站在那裏的十三個忠臣連連揮手:
“快給我拿下。”
花傻子背後的衣服被李光頭扯住了,他不知道為什麽不能往前追趕林紅了,他雙手胡亂揮舞著,像是一個溺水者。十三個忠臣七零八落地跑上來,五個聾子跑在最前麵,剩下的兩個傻子東張西望地緊隨其後,兩個瘸子一左一右地瘸了過來,四個瞎子也知道發生了什麽,他們用竹竿敲擊著地麵,不慌不忙地走過來。李光頭手下的五個聾子忠臣和兩個瘸子忠臣齊心協力將花傻子摁在了地上,兩個不花的傻子忠臣站在一旁嗬嗬傻笑,四個瞎子忠臣站成一排像是四個糾察,竹竿整齊地敲擊著地麵。花傻子被摁倒在地後,嘴裏發出了屠宰場裏殺豬般的喊叫:
“妹妹,抱抱……”
李光頭兵臨城下式的求愛隻好草草收場。李光頭左手捂著自己的左眼,指揮著十三個忠臣把花傻子拉回福利廠。兩個瘸子繼續在前麵開道,五個聾子和兩個傻子拉扯著花傻子往前走,四個瞎子緊隨其後。花傻子被拉扯著往前走去時仍然一聲聲地喊叫著“妹妹”和“抱抱”,花傻子喊叫時唾沫橫飛,讓拉扯他的五個聾子不停地擦著臉上的唾沫,另外的兩個傻子也是滿臉的唾沫。這兩個傻子沒弄清唾沫的來源,抬頭好奇地看著晴朗的天空,不明白自己的臉上為什麽會濕漉漉。
我們劉鎮的群眾議論紛紛,都說這天下午最大的看點不是李光頭和林紅,是李光頭和那個花傻子。尤其是花傻子狠揍了李光頭一拳,把李光頭的左眼揍成了一隻青蘋果,疼得李光頭走去時還在齜牙咧嘴。劉鎮的群眾嗬嗬哈哈地笑,滔滔不絕地說,沒想到李光頭手下的傻子反戈一擊,把李光頭揍成了獨眼龍;真是俗話說得好,為朋友兩肋插刀,為女人插朋友兩刀;這俗話真是顛撲不破的真理,用在傻子身上也是千真萬確。然後群眾浮想聯翩起來,這個李光頭要是再在青腫的左眼睛上戴一個黑眼罩,群眾說:
“李光頭就是一個歐洲海盜啦。”
李光頭兵臨城下以後的第三天,左眼的青腫仍然醒目,他就深入敵後,到林紅家裏去了。這次他讓宋鋼親自陪同,他說隨時需要宋鋼這個狗頭軍師,一旦再次出現意外,宋鋼要立刻獻上妙計。李光頭伸出三根手指,要宋鋼起碼獻上三條妙計,供他篩選。這一高一矮,一個像文官一個像武官,在我們劉鎮的大街上揚長而去。
李光頭一路上嘿嘿笑個不停,他覺得宋鋼讓他深入敵後,去征服林紅的父母,實在是高明的一招。李光頭一路上都在誇獎宋鋼,他豎起大拇指對宋鋼說:
“你這擒賊先擒王,真是一條毒計。”
宋鋼胳肢窩裏夾著一本文學雜誌,憂心忡忡地走在李光頭的身旁,看著李光頭胸有成竹的模樣,宋鋼心裏七上八下,他給李光頭出的五招戰術,前三招都失敗了,這深入敵後的第四招也怕是凶多吉少。來到了林紅的家門口,宋鋼膽怯地站住腳,告訴李光頭,他不進去了,他在外麵等著李光頭。李光頭不答應,說來都來了,為什麽不進去?拉著宋鋼要一起進去。宋鋼使勁往後退,說他不好意思進去。
“有什麽不好意思?”李光頭在林紅家門口叫了起來,“又不是你去求愛,你在旁邊看著就行了。”
宋鋼臉紅了,他低聲說:“你小點聲,我在旁邊看著你求愛也不好意思。”
“你真是沒出息。”李光頭無奈地搖了搖頭,“你隻能做個狗頭軍師。”
然後李光頭躊躇滿誌地走進了林紅家的院子。這個院子裏住著幾戶人家,李光頭大搖大擺走進去的時候,院子裏沒有人,有三扇屋門開著。李光頭笑聲朗朗地叫著:
“伯父,伯母,你們好!”
李光頭冒失地跨進了一戶人家,看到一對年輕的夫妻坐在桌前吃驚地看著他,他趕緊擺擺手,笑聲朗朗地說:
“走錯啦!”
李光頭笑聲朗朗地走進了另一扇敞開的屋門,這次他走對地方了。林紅的父母都在屋子裏,他們不認識李光頭,看到這個身材粗短的年輕人左一聲“伯父”、右一聲“伯母”地走了進來,林紅的父母互相看了看,都在用眼神問對方:這個人是誰?李光頭站在屋子中央左右看了看,笑嗬嗬地問:
“林紅不在家?”
林紅的父母同時點起了頭,林紅的母親說:“林紅上街去了。”
李光頭點點頭,雙手插進褲袋,走到林紅家的廚房裏東張西望起來。林紅的父母心想這人是誰呀?他們一邊用眼神互相詢問,一邊跟進了廚房。李光頭走到煤球爐旁,彎腰打開地上裝煤球的紙板盒,看到裏麵滿是煤球,李光頭直起身體,對林紅的父親說:
“伯父,你昨天剛買了煤球?”
林紅的父親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又搖起了頭說:“前天買的。”
李光頭點點頭表示知道了,走到米缸前,揭開上麵的木蓋,看到裏麵滿滿一缸大米,回頭說:
“伯父,你昨天剛買了大米?”
林紅的父親這次先是搖頭,隨即又點頭了,他說:“米是昨天買的。”
李光頭將插在褲袋的右手伸出來,摸了摸自己的光頭,自告奮勇地對林紅的父母說:
“以後買煤球買大米這些體力活我全包了,二位老人家不用再辛苦啦。”
林紅的母親終於忍不住了,她問李光頭:“你是誰呀?”
“你們不認識我?”李光頭吃驚地叫了起來,那神情好像還有中國人不知道北京。李光頭拍著胸脯說,“我就是福利廠的李廠長,我大名叫李光,綽號叫李光頭……”
李光頭話音未落,林紅的父母已經臉色鐵青了,原來當初在廁所裏偷看他們女兒屁股的就是這個人,如今把他們的女兒氣哭了一次又一次的也是這個人。這個劉鎮臭名昭著的流氓,竟然還敢自己找上門來,林紅的父母憤怒地吼叫起來:
“滾!滾!滾出去!”
林紅的父親拿起了門後的掃帚,林紅的母親拿起桌上雞毛撣子,一起舉向了李光頭的光腦袋。李光頭用手護著他的光腦袋,幾個箭步躥出門去了。李光頭躥到院子裏時,其他幾戶人家的男男女女聽到了動靜,全站到院子裏來看熱鬧了。林紅的父母氣得渾身發抖,李光頭一臉的莫名其妙,他像是投降似的舉著雙手,接二連三地向林紅的父母解釋:
“誤會,完全是誤會。我沒讓那幾個孩子喊‘性交’,有個階級敵人在搞破壞……”
林紅的父母齊聲喊著:“滾出去!滾出去!”
“真的是誤會。”李光頭繼續解釋,“那個花傻子是半路殺出來的,我也沒辦法……”
李光頭說著轉向了林紅家的鄰居們,他向這些看熱鬧的鄰居解釋:“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傻子也難過美人關。”
林紅的父母還在喊叫著:“滾出去!”
林紅父親的掃帚打在了他的肩膀上,林紅母親的雞毛撣子在他的鼻梁上揮來揮去。李光頭有點不高興了,他一邊躲閃著,一邊對林紅的父母說:
“不要這樣嘛,以後都是一家人,你們是我的嶽父嶽母,我是你們的女婿,你們這樣子,以後一家人怎麽相處?”
“放屁!”林紅的父親吼叫著,掃帚抽打在李光頭的肩膀上。
“放你的臭屁!”林紅母親喊叫著,雞毛撣子也抽打在李光頭的腦袋上。
李光頭趕緊躥到了大街上,一口氣躥出去了十多米,看到林紅的父母站在院子門口,沒再追打他,他也站住腳,還想著要繼續解釋。這時林紅父親當著滿街的群眾,用掃帚指著李光頭罵道:
“你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告訴你,”林紅的母親舉著雞毛撣子對他喊叫,“我女兒這朵鮮花不會插在你這堆牛糞上。”
李光頭看了看街上幸災樂禍的群眾,看了看氣急敗壞的林紅父母,再看看站在那裏忐忑不安的宋鋼,李光頭一揮手,宋鋼跟在了他的身後,兄弟兩個走在了我們劉鎮的大街上。李光頭一直認為自己是個人物,不是千裏挑一,也是百裏挑一,沒想到在林紅父母那裏成了一隻癩蛤蟆和一堆牛糞。李光頭走去時覺得損失慘重,他一路罵罵咧咧。
“他媽的,”李光頭對宋鋼說,“英雄也有落難時。”
李光頭在林紅父母那裏遭受了癩蛤蟆和牛糞之恥,讓他窩囊了整整一個星期。一個星期以後,李光頭求愛之心又死灰複燃,重新興致勃勃地追求起了林紅。他用上了宋鋼傳授的最後一招——死纏爛打。他開始在大街上追逐林紅,他讓宋鋼一路陪同,當林紅出現在大街上,他就像個戀人兼保鏢,走在林紅身旁,一直把林紅護送到家門口。當林紅委屈得噙滿淚水,氣得咬破嘴唇的時候,李光頭卻是熱情洋溢,喋喋不休地說著話,他還以未婚夫的身份把宋鋼介紹給林紅,他對林紅說:
“這是我的兄弟宋鋼,我們結婚的時候,宋鋼要做我的伴郎。”
戀人兼保鏢的李光頭,隻要看到街上男人的眼睛盯著林紅時,就會舉起拳頭惡狠狠地說:
“看什麽,再看給你一拳。”